沉默紀元 第一百三十九章: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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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山穀裏起了霧,白茫茫一片,把草廬、溪流、遠山都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些影影綽綽的輪廓。雞還沒叫,四下裏靜得出奇,連那慣常的溪流聲,也被濃霧吞得隻剩一絲嗚咽。
    言今一宿沒合眼,眼皮子沉得像墜了鉛,太陽穴一蹦一蹦地疼。昨夜裏那鬼哭狼嚎的私語聲是消停了,可心裏頭那點被撩撥起來的陰火,卻沒那麽容易摁下去。右臂裏頭那歸墟的寒氣,也跟醒了盹似的,絲絲縷縷地往外滲,冰得他半邊身子發木。
    他推開廂房門,帶著濕意的冷霧撲麵而來,激得他打了個寒噤。院子裏空蕩蕩的,聽泉翁那屋門還關著。他走到溪邊,掬了捧冰涼的溪水拍在臉上,試圖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些。
    水麵映出他疲憊的臉,眼窩深陷,胡茬青黑。他看著水中的自己,那昨日的幻象並未出現,可心底深處,卻總懸著點什麽,沉甸甸的,墜得慌。
    “起得早啊。”聽泉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曉得什麽時候出來的,拄著那根青竹杖,立在霧裏,像個影子。
    言今轉過身,點了點頭:“陶翁早。”
    聽泉翁走到溪邊,蹲下身,也洗了把臉,然後撩起衣襟擦了擦,動作慢條斯理。“夜裏,沒睡踏實?”
    言今沒隱瞞:“聽見些動靜。”
    “嗯。”聽泉翁並不意外,站起身,望著被濃霧鎖住的山穀,“這穀啊,白日裏看著是個清淨地,一到晚上,就成了麵照妖鏡。心裏頭有啥醃臢東西,都給你顯出來。熬得過去,算是過了道坎;熬不過去……”他頓了頓,沒往下說,轉而道,“你那小友,今日氣色好了不少,估摸著快醒了。醒了也好,多個人,穀裏也熱鬧些。”
    言今看向廂房方向,阿土若能醒來,自然是好事。
    “今日霧大,山裏頭濕氣重,老夫去後山采點祛濕的草藥。”聽泉翁說著,便拎起牆角一個舊竹簍,慢悠悠地朝著後山小徑走去,身影很快沒入濃霧之中。
    言今回到廂房,阿土果然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看見言今進來,他掙紮著想坐起來,卻沒什麽力氣。
    “別動,躺著。”言今走過去,扶他重新躺好,又端了碗溫水喂他喝下。
    “言……言大哥,這是哪兒?俺們……逃出來了?”阿土聲音虛弱,帶著劫後餘生的惶恐。
    “嗯,逃出來了。這是個叫回音穀的地方,暫時安全。”言今簡略地說道,沒提夜裏那些詭音。
    阿土鬆了口氣,又想起什麽,急忙問道:“那……那‘聖物’呢?”
    言今從懷裏掏出那被髒布緊緊包裹的長條狀物件,遞給他。阿土接過去,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著命根子,眼淚又下來了:“還好……還好沒丟……這是俺們村……”
    言今沒多問,每個人都有不願提及的過去和必須守護的東西。
    接下來的兩三日,山穀裏風平浪靜。白日裏,聽泉翁或是打理他那小菜園,或是進山采藥,偶爾指點言一些辨識草藥、調理內息的法子,雖都是些粗淺的養生之道,卻也中正平和,對言今穩定心神、調養右臂暗傷頗有裨益。阿土身體底子好,恢複得也快,已經能下地慢慢走動了,隻是依舊沉默寡言,常常抱著他那“聖物”,望著溪流發呆。
    那夜裏的詭異私語聲,再未出現。山穀依舊安寧,溪流潺潺,鳥鳴清脆。
    然而,言今心裏的那點不安,非但沒有消散,反而隨著這過分的寧靜,日益滋長。右臂裏的歸墟寒氣,在聽泉翁那些平和氣息的調理下,確實沉寂安穩了許多,可那種被“馴服”的感覺,卻讓他隱隱感到一絲……不自在。仿佛那不是沉寂,而是被某種更龐大的、更不動聲色的力量,暫時安撫、壓製住了。
    這日晌午,日頭正好,驅散了連日的霧氣。言今坐在溪邊大石上,看著清澈見底的溪水發呆。阿土在不遠處,笨拙地幫著聽泉翁給菜地澆水。
    溪水中,他的倒影清晰。他看著那張依舊帶著風霜卻平靜了許多的臉,忽然,心底毫無征兆地湧起一股強烈的、想要破壞點什麽的衝動。
    這念頭來得突兀而猛烈,像一頭被囚禁已久的凶獸,猛地撞開了牢籠!與此同時,右臂深處那沉寂的歸墟寒意,如同被點燃的油,轟然騰起!一股冰冷死寂、卻又狂暴無比的力量,順著臂骨瘋狂上湧,直衝腦海!
    他眼前一花,溪水中的倒影瞬間扭曲!那張臉變得猙獰,眼中燃燒著黑色的火焰,嘴角咧開一個瘋狂的笑容!
    不!
    他心中警鈴大作,猛地閉上眼睛,雙手死死抱住頭顱,用盡全部意誌去對抗那股突如其來的毀滅衝動和右臂的暴走!
    “言大哥!”阿土驚叫一聲,扔下水瓢跑了過來。
    聽泉翁也停下手中的活計,望向這邊,蒼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又恢複了古井無波。
    那衝動來得快,去得也快。數息之後,言今渾身冷汗淋漓,癱坐在大石上,大口喘著氣,右臂那暴走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縮回,隻留下更加深重的虛脫感和一陣陣後怕的寒意。
    “心猿意馬,最難降伏。”聽泉翁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看著言今,緩緩道,“尤其是你心裏頭關著的那頭……可不隻是‘猿馬’那麽簡單。外力能壓一時,壓不了一世。你得自己找到拴住它的韁繩。”
    言今抬起頭,看著聽泉翁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澀聲道:“請陶翁指點。”
    聽泉翁搖了搖頭:“老夫指點不了。每個人的‘韁繩’都不一樣。或許是個人,或許是件事,或許是個念想。”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言今懷裏的方向——那裏揣著啞默林老婦人給的石頭,“也或許,是段你沒弄明白的‘緣法’。”
    他不再多說,轉身繼續去侍弄他的菜地。
    言今摸著懷裏那塊冰涼的石頭,又看了看身旁一臉關切的阿土,還有這看似祥和卻處處透著詭異的山穀。
    拴住心猿意馬的韁繩……
    他到底,該去哪裏尋找?
    而山穀更深處的溪流之下,那雙一直悄然“注視”著這裏的“眼睛”,在言今右臂力量暴走的瞬間,似乎……微微眨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