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三十八章:穀中詭音
字數:3570 加入書籤
日頭打西邊斜過來,把草廬的影子拉得老長,暖烘烘的光透過窗欞子,在泥地上畫出幾道明晃晃的格子。阿土還在睡,呼吸勻停,臉上有了點活人氣。言今坐在門檻上,眯縫著眼,看院子裏那幾隻肥母雞踱方步,腦子裏卻還轉著晌午溪水裏那張扭曲的臉。
聽泉翁端了個粗陶碗過來,裏頭是熬得稀爛的米粥,冒著熱氣。“趁熱吃,穀裏沒啥好東西,就這點米還湊合。”
言今接過碗,道了謝。粥是溫的,米香樸實,幾片不知名的野菜葉子浮著,青翠可愛。他舀了一勺送進嘴裏,胃裏頓時暖了起來。
“陶翁,”他咽下粥,狀似隨意地問道,“這穀名‘回音’,可有什麽講究?”
聽泉翁在他旁邊蹲下,摸出別在腰後的旱煙袋,不緊不慢地塞著煙絲。“講究?也說不上。”他劃亮火鐮,點燃煙鍋,嘬了一口,青灰色的煙霧慢悠悠散開,“就是這山穀啊,有點邪性。你心裏頭是啥動靜,它就能給你‘回’出啥動靜來。好的,壞的,藏得再深,擱這兒都瞞不住。”
他指了指不遠處那條潺潺的小溪:“瞧見沒?那水聲,聽著是叮叮咚咚,歡實得很。可你要是心裏頭揣著事兒,煩著,惱著,再聽那水聲,保不齊就變成嗚咽,變成哭嚎。”
言今心裏咯噔一下。晌午那倒影……
“不光是水。”聽泉翁吐個煙圈,眯眼望著遠山,“風過林子,鳥雀叫喚,甚至你自個兒走路的腳步聲,到了這兒,都帶著股‘回響’的味兒。心思越重,那回響就越清楚,越……戳心窩子。”
正說著,一陣山風掠過,吹得院外那片竹林嘩嘩作響。那竹濤聲入耳,言今初時隻覺得清越,可聽著聽著,那聲音裏頭,竟似夾雜進了些許極細微的、如同金鐵刮擦般的雜音,刺得他耳膜微微發癢。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聽泉翁瞥了他一眼,沒做聲,隻默默抽著煙。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穀裏起了薄薄的暮靄,遠山近樹都模糊了輪廓。聽泉翁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天擦黑了,穀裏晚上涼,早些歇著。夜裏要是聽見什麽怪動靜,別搭理,蒙頭睡你的覺就是。”
他佝僂著背,踱回了自己的那間正屋。
言今也回到廂房,掩上門。油燈如豆,光線昏黃,將他和阿土的影子投在土牆上,晃晃悠悠。阿土依舊沉睡,言今卻毫無睡意。他盤膝坐在床鋪對麵的草墊上,嚐試調息,想理順右臂裏那依舊滯澀的氣息。
可一閉上眼,啞默林中那老婦人無聲的呐喊,靜默守衛冰冷的注視,沸血沼澤剝皮客那尖細的笑聲,還有溪水中那張瘋狂的麵孔……便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亂轉。心,靜不下來。
窗外,徹底黑透了。山穀的夜,靜得嚇人。沒有蟲鳴,沒有蛙叫,連風聲都歇了。隻有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能壓碎骨頭的寂靜,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言今心神倦怠,將睡未睡之際,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竊竊私語般的聲音,飄飄忽忽地,鑽進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很雜,很亂,像是許多人在同時低聲說話,卻又聽不清任何一個字眼,隻感覺到一股子濃鬱的、化不開的怨毒、悔恨、不甘、瘋狂……種種負麵情緒,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無形的暗流,衝刷著他的心神。
他猛地睜開眼,那竊竊私語聲卻又消失了。
是幻覺?他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隻有死寂。
他鬆了口氣,以為是自己太過疲憊。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那聲音又來了!這一次,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窗外,貼著牆根!
“……恨啊……”
“……憑什麽……”
“……都該死……”
“……一起……毀了吧……”
破碎的、充滿惡意的詞句,夾雜著陰冷的笑聲和壓抑的哭泣,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紮進他的腦子裏!
言今霍然起身,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
窗外,月光清冷,灑在寂靜的院落裏,空無一人。隻有那棵老槐樹的影子,被拉得變形,張牙舞爪地投在地上。
那竊竊私語聲,在他開窗的瞬間,又消失了。
他關上窗,聲音複又響起,這一次,仿佛直接響在了這間廂房之內!圍繞在他的身邊,床榻之間,甚至……鑽進了他的腦子裏!
“瞧啊……他怕了……”
“嘻嘻……這條胳膊……真好看……”
“拿來……給我……”
“心裏的火……燒起來……”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挑動著他內心深處那些被強行壓下的黑暗念頭。右臂那歸墟的寒意,竟被這聲音引動,開始不受控製地絲絲外溢,冰涼的觸感順著肩膀蔓延,讓他半邊身子都泛起雞皮疙瘩。
他看到阿土在睡夢中不安地蹙起了眉頭,似乎也受到了影響。
不能這樣下去!
言今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他想起了聽泉翁的話——“別搭理,蒙頭睡你的覺”。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煩躁與右臂的異動,重新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試圖摒棄雜念,守住靈台一點清明。
那詭異的私語聲見他不再反應,似乎更加焦躁,音調變得尖利,如同指甲刮擦玻璃,各種惡毒的詛咒和誘惑變著花樣往他耳朵裏鑽。
言今額角滲出冷汗,身體微微顫抖,卻始終緊守心神,不為所動。
漸漸地,那聲音似乎耗盡了力氣,開始減弱,變得斷斷續續,最終,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了。
廂房裏,重歸寂靜。隻有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和阿土平穩的呼吸聲。
言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月色依舊清冷。
這回音穀的夜,果然難熬。
他摸了摸懷裏那塊從啞默林帶出來的、依舊冰涼的石頭,心中疑竇叢生。那老婦人給他這個,究竟是何用意?
而此刻,草廬正屋的窗戶後麵,聽泉翁那雙在黑暗中依舊清亮的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言今所在廂房的方向,蒼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山穀深處,那潺潺的溪流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隨著夜色的加深,緩緩睜開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