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五十二章:醉眼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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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從一場溺水的長夢裏硬生生給拽了出來,言今猛地睜開眼,喉嚨裏火辣辣地疼,嗆出一股子帶著鐵鏽和泥腥氣的濁水。他趴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身下是凹凸不平的、被某種暗紅色液體反複浸染又幹涸的硬土,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劣質酒液混合著腐敗穀物、血腥氣、還有某種刺鼻化學藥劑的味道,熏得人腦仁兒發漲。
他試著動了一下,全身骨頭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亂拚裝回去,尤其是右臂,從肩胛到指尖,每一寸都傳來一種詭異的、既麻木又刺痛的感覺。他抬起手,映入眼簾的手臂膚色已恢複大半赭紅,可皮膚下,那些如同碎裂瓷器般的黑色紋路卻更加清晰了,蜿蜒盤繞,像是活物的根須,一直延伸到他視線難及的肩背。紋路深處,偶爾閃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幽光,與周遭汙濁的環境格格不入。
“言……言大哥!”阿土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小子倒是沒受什麽外傷,隻是臉色慘白,懷裏緊緊抱著他那“聖物”,縮在幾步外一個傾倒的、散發著餿味的木桶旁,驚恐地打量著四周。
言今撐著地麵,艱難地坐起身,環顧所處之地。
這裏像是個廢棄已久的、位於地下的釀酒作坊。空間很大,卻異常低矮壓抑,粗大但腐朽的木梁橫在頭頂,掛滿了厚厚的、黏膩的黑色蛛網和不知名的絮狀物。四周堆滿了各種破敗的器具:開裂的巨大橡木桶,鏽蝕得隻剩骨架的蒸餾設備,堆積如山的、長滿了黴斑的酒瓶和陶罐。地麵汙穢不堪,除了那暗紅色的汙漬,還有許多破碎的玻璃碴、幹癟的不知名植物根莖、以及一些形態可疑的、仿佛小型動物骨骼的東西。
唯一的光源,來自作坊深處,一個相對完整的、用粗糙黑石壘砌的灶台。灶膛裏燃著暗紅色的、仿佛永遠不會熄滅的餘燼,上麵架著一口巨大的、不斷咕嘟冒泡的黑色鐵鍋,鍋裏煮著某種粘稠的、不斷翻滾著氣泡的暗紫色液體,那股刺鼻的混合氣味,大半源自於此。
灶台旁邊,歪斜地擺著一張厚重的、沾滿各色汙垢的長條木桌,桌上散亂地放著些奇形怪狀的玻璃器皿、沾著汙漬的導管、以及一些裝在瓶瓶罐罐裏的、顏色詭異的粉末或液體。
而在這汙濁昏光與詭異器具的環繞中,木桌後麵,坐著一個“人”。
那人身形異常肥胖,裹著一件油光鋥亮、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沾滿了各色汙漬的皮質圍裙。他背對著灶火的光,麵孔大半隱在陰影裏,隻能看到一個碩大如球的光禿頭顱,以及一雙……異常巨大的、幾乎占了半張臉的、渾濁發黃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沒有焦點,隻是茫然地睜著,映著灶膛裏跳動的暗紅火光,偶爾轉動一下,卻給人一種並非在看東西,而是在“嗅”著什麽的怪異感覺。
他手裏正拿著一根長長的、頭部彎曲的玻璃棒,在一隻盛著墨綠色液體的燒杯裏,緩慢而專注地攪拌著。隨著攪拌,那墨綠色液體表麵不斷泛起細密的、彩色的油光,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
似乎是察覺到了言今和阿土的動靜,那攪拌的動作停了下來。巨大的、渾濁的黃眼睛緩緩轉向他們的方向,鼻子誇張地抽動了幾下,像是在空氣中捕捉著什麽氣味。
“喲……”一個沙啞、油膩、仿佛喉嚨裏堵著濃痰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熟稔,“醒了?老瞎子這‘乾坤一擲’,手法還是那麽糙,差點把倆‘料’都給顛散架嘍。”
他放下玻璃棒,那雙巨大的黃眼睛在言今身上,尤其是他那條布滿黑色裂紋的右臂上,停留了許久,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如同發現新奇玩具般的興趣。
“嘖嘖……這‘味兒’……衝!真衝!”他咂摸著嘴,舌頭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門’縫裏漏出來的‘老窖’氣,還摻了點兒……雷火淬煉的‘焦香’?怪,真怪。更怪的,是這‘窖氣’自個兒好像還‘活’過來了,跟你這身凡肉膘子攪合在一塊兒,不人不鬼的……”
他站起身,龐大的身軀如同肉山般移動,帶起一陣油膩的風。他走到言今跟前,蹲下,那股混合著體味、酒臭和化學藥劑的氣息撲麵而來。他伸出同樣肥胖、指節粗大、沾著不明汙漬的手指,竟想去碰觸言今右臂上的黑色裂紋。
言今猛地縮回手臂,盡管虛弱,眼中卻充滿了警惕與敵意。
“嘿嘿,還挺護食。”醉眼匠——言今心裏已經給這人安上了這個稱呼——也不惱,收回手,在油膩的圍裙上蹭了蹭,“放心,老子對你的肉沒興趣,雖然聞著是挺‘下酒’。”他指了指周圍那些破爛的釀酒器具,“老子隻對‘釀’東西感興趣。不管是糧食、果子、草藥……還是別的什麽,帶‘味兒’的,帶‘勁’的,老子都能把它‘釀’出點花樣來。”
他走回木桌後,重新坐下,巨大的黃眼睛眯成兩條縫,打量著言今和阿土,像是在評估兩件等待處理的原材料。
“老瞎子把你們扔我這兒,估摸著也是沒別的地兒敢收。”醉眼匠慢悠悠地說,拿起一個缺口的大陶碗,從旁邊一個敞口的酒缸裏舀了半碗渾濁的、泛著綠沫的液體,自顧自喝了一大口,哈出一口帶著酸腐味的氣,“他說讓你們‘想清楚一些事’。哼,在我這兒,能想清楚的事,多半跟‘酒’有關。”
他用沾著酒液的肥短手指,敲了敲桌麵:“說說吧,倆倒黴蛋。打哪兒來?身上都揣著什麽要命的‘寶貝’?惹了哪些不該惹的‘祖宗’?不說清楚,老子可沒法給你們‘釀’出一條活路來。”
言今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喘息著,大腦飛速運轉。觀星叟將他們送到這裏,這個看似瘋狂危險的“醉眼匠”,是敵是友?他口中的“老瞎子”,是指觀星叟?聽他的語氣,似乎與觀星叟相識,甚至……有些交情?
眼下傷勢沉重,環境不明,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我們從……漏簷齋來。”言今選擇了部分實話,聲音沙啞,“穿過瘴雲嶺、哭風原、埋骨鎮,進了幽冥古道……見到了殘鏡,和守門人。”
醉眼匠聽著,巨大的黃眼睛慢慢睜大了些,渾濁的眼底似乎有奇異的光芒閃過。“喲嗬!夠能折騰!連‘小七’那鐵疙瘩都照過麵了?還能活著被老瞎子扔我這兒……”他再次上下打量著言今,目光著重在那黑色裂紋上,“是因為這個?‘門’裏的‘老窖氣’發作了?把‘小七’都給唬住了?”
他忽然來了興致,湊近了些,鼻子又使勁抽動:“不對……不止‘老窖氣’……還有點兒別的……更‘古’的,更……‘混賬’的味兒……”他的目光猛地轉向一直縮在角落、緊緊抱著“聖物”的阿土,尤其是他懷裏那被髒布包裹的長條形物件。
“小子,你懷裏那是什麽?”醉眼匠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阿土嚇得一哆嗦,把懷裏的東西抱得更緊,求助地看向言今。
言今心中警鈴大作。這醉眼匠,果然危險。
“一件……故人遺物,無關緊要。”言今試圖搪塞。
“無關緊要?”醉眼匠嘿嘿怪笑起來,巨大的身軀因發笑而抖動,“能讓老子隔著這麽老遠,就聞著一股子‘陳年血誓’和‘地脈龍氣’雜糅的怪味兒,你說無關緊要?”他伸出肥短的手指,指向阿土,“拿來,給老子瞅瞅。說不定,那才是老瞎子把你們扔我這兒的真正原因。”
阿土拚命搖頭,幾乎要把自己縮進牆壁裏。
醉眼匠的臉色沉了下來,那雙巨大的黃眼睛裏,渾濁褪去,露出一種冰冷的、屬於獵食者的光芒。
“敬酒不吃……”他緩緩站起身,龐大的陰影籠罩過來,“老子這兒,可沒什麽‘商量’的規矩。好東西,就得拿出來‘釀’!釀不了,就拆了,看看裏頭到底藏著什麽‘料’!”
他一步步逼近阿土,那肥胖的身軀此刻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言今咬牙,想要起身阻攔,可重傷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右臂的黑色紋路一陣灼痛。
就在醉眼匠的肥手即將抓住阿土懷中“聖物”的刹那——
作坊那扇緊閉的、用厚木板胡亂釘成的大門,突然從外麵被猛地撞開!
“哐當!”
木屑紛飛。
一個高大、瘦削、穿著一身沾滿灰塵和暗紅汙跡的破舊皮甲的身影,踉蹌著衝了進來。那人臉上帶著一張磨損嚴重的皮質麵具,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充滿瘋狂與饑餓的眼睛。他一進門,就對近在咫尺的言今等人視而不見,直勾勾地盯著灶台上那口咕嘟冒泡的黑色鐵鍋,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伸出枯瘦如柴、指甲尖銳的手,就要朝著鍋裏抓去!
“滾開!老子‘血醪’還沒到火候!”醉眼匠勃然大怒,暫時撇下阿土,肥胖的手臂猛地一揮,帶起一股腥風,狠狠拍在那闖入者的身上!
“砰!”
那瘦高身影如同破麻袋般被拍飛出去,撞在堆疊的酒桶上,嘩啦啦壓倒一片。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立刻又掙紮著爬起,眼中隻有那鍋“血醪”,嘶吼著再次撲上,狀若瘋癲。
醉眼匠怒罵一聲,與之扭打在一起。一時間,汙言穢語、器物破碎聲、以及那闖入者非人的嘶吼,充斥了整個汙濁的作坊。
言今趁這混亂,用盡力氣,拖著阿土,艱難地挪向作坊另一個角落,那裏堆著些更高的、尚未完全腐朽的木桶,勉強可以藏身。
他靠在冰冷的木桶上,看著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荒謬而危險的鬧劇,心中一片冰涼。
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這個“醉眼匠”,又究竟是何方神聖?
而他們,又該如何在這混亂與危機中,尋得一線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