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五十三章:血醪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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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闖入的瘋漢挨了醉眼匠一巴掌,卻像是沾著了火星子的炮仗,反倒更癲了。喉嚨裏的“嗬嗬”聲變成了非人的尖嘯,十根枯瘦指頭跟鐵鉤子似的,不管不顧就往醉眼匠那身油光光的肥膘上撓。醉眼匠怒罵連連,別看身子胖得像座肉山,動作卻異常油滑,閃躲間肥肉亂顫,帶起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腥風,間或伸出粗短的胳膊,看似隨意地一推一搡,卻總能將那瘋漢摔個趔趄,砸得周遭破爛器具哐當亂響。
    作坊裏頓時烏煙瘴氣。瘋漢眼中隻有灶台上那鍋咕嘟冒泡的“血醪”,幾次三番想撲過去,都被醉眼匠攔住。他急紅了眼,竟張開嘴,露出兩排參差不齊、帶著黑黃色垢漬的尖牙,朝著醉眼匠的手臂狠狠咬下!
    “找死!”醉眼匠那雙巨大的黃眼睛裏凶光一閃,不閃不避,任由他咬住自己小臂,另一隻肥手卻快如閃電,五指並攏如刀,狠狠切在那瘋漢的頸側!
    “哢嚓”一聲脆響,像是枯枝被折斷。
    瘋漢的嘶叫戛然而止,眼珠子猛地凸出,四肢抽搐了幾下,軟軟癱倒在地,脖頸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再無動靜。嘴角還淌下一縷混著黑血的、帶著那“血醪”氣味的涎液。
    醉眼匠甩了甩被咬住的手臂,那瘋漢的牙齒竟沒能咬穿他油漬麻花的皮肉,隻留下幾個淺淺的白印。他啐了一口,罵道:“呸!又廢老子一塊‘醒酒料’!這年頭,連瘋子的牙口都不行了!”
    他像是處理垃圾般,抬腳將那尚有餘溫的屍體踢到角落一堆發黑的爛草席上,然後走回灶台邊,也不顧手上沾染的血汙,拿起那根彎曲的玻璃棒,繼續攪拌起那鍋暗紫色的“血醪”,仿佛剛才隻是隨手拍死了一隻惱人的蒼蠅。
    藏身木桶後的言今和阿土,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頭寒意更甚。這醉眼匠,不僅怪異,而且實力深不可測,手段更是狠辣無情。
    醉眼匠攪拌了片刻,似乎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將玻璃棒往旁邊一扔,發出“當啷”一聲脆響。他轉過身,巨大的黃眼睛再次精準地“掃”向言今和阿土藏身的位置。
    “看夠了吧?兩隻小耗子。”他油膩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出來吧,老子現在心情不太好,趁老子還沒想把你們也扔進鍋裏‘醒醒神’,最好乖乖聽話。”
    言今知道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傷痛,扶著木桶慢慢站起身,將阿土護在身後,走出了陰影。
    醉眼匠打量著他們,目光尤其在言今那條布滿黑色裂紋、隱隱有幽光流轉的右臂上停留,渾濁的眼珠裏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你那小朋友懷裏的‘寶貝’。”醉眼匠用肥短的手指掏了掏耳朵,彈出一小團不明汙物,“老子再說一遍,拿出來,給老子瞧瞧。不然……”他瞥了一眼角落那具脖頸扭曲的屍體,“老子有的是法子,讓你們‘心甘情願’地拿出來。”
    阿土嚇得渾身發抖,卻把懷裏的東西抱得死緊,拚命搖頭。
    言今擋在阿土身前,沉聲道:“前輩,此物對他至關重要,恕難從命。觀星叟將我等送至此處,想必是希望前輩能施以援手,而非趁火打劫。”
    “援手?趁火打劫?”醉眼匠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哈哈怪笑起來,震得屋頂簌簌落灰,“老瞎子把你們扔過來,是因為老子這兒‘夠亂’、‘夠髒’、也‘夠安全’——至少對某些鼻子太靈的‘東西’來說是這樣。至於援手?”他歪著那顆碩大的光頭,黃眼睛裏露出毫不掩飾的嘲弄,“老子開的是釀酒作坊,不是善堂。進了老子的門,就得按老子的規矩來。要麽,拿出夠分量的‘料’抵債;要麽,自己變成‘料’。”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變得貪婪而銳利,死死盯著阿土懷裏的包裹:“那玩意兒,聞著就是塊頂好的‘老窖引子’,說不定能釀出點不得了的東西……小子,別逼老子親自動手。”
    氣氛陡然緊繃。醉眼匠身上那股混合著酒氣、血腥和危險的氣息彌漫開來,如同實質的蛛網,將言今二人牢牢罩住。言今右臂的黑色紋路又開始隱隱發燙,傳來陣陣悸動,仿佛感應到了即將到來的衝突。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作坊那扇被撞壞的破門外,又傳來了新的動靜。
    不是粗暴的撞擊,而是一種遲緩、拖遝、仿佛重物在濕滑地麵上緩緩移動的摩擦聲。那聲音由遠及近,不快,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醉眼匠眉頭一皺,巨大的黃眼睛裏閃過一絲意外,隨即是濃濃的不耐煩:“娘的,今天什麽日子?一個兩個都往老子這破窩裏鑽?”
    摩擦聲停在了門外。
    片刻的死寂後,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被緩緩推開。
    一個極其高大的身影,幾乎要彎下腰,才勉強從那低矮的門框擠了進來。
    來人穿著一身厚重、陳舊、沾滿暗紅色泥漿和不明汙物的灰色石匠袍,袍子下擺早已破爛不堪。他頭上戴著一頂同樣材質的、帽簷寬大的石匠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線條剛硬、布滿深刻皺紋的下巴,和一張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他肩上,扛著一把與其身材相稱的巨大石錘,錘頭是某種暗沉如夜的黑石,表麵布滿了細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在灶火昏光下,隱隱流動。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從低垂的帽簷陰影下透出的目光,並非看向任何人或物,而是……直直地、毫無焦距地“望”著前方虛空。那雙眼睛是一種死寂的灰白色,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埃,卻又詭異地在深處,倒映著灶膛裏那跳躍的、暗紅色的火焰。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如同另一尊冰冷的石像,隻有那石錘上流動的暗紅紋路,證明他不是死物。
    醉眼匠臉上的不耐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凝重。他肥胖的身軀微微繃緊,巨大的黃眼睛眯了起來,盯著那沉默的石匠。
    “‘鑿壁的’?”醉眼匠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確定,“你不在你的‘哭牆’下麵敲敲打打,跑老子這兒來作甚?”
    被稱作“鑿壁的”石匠,依舊一動不動,灰白的眼珠緩緩轉動,極其緩慢地,從灶台上的“血醪”,掃過角落的屍體,掠過驚恐的阿土,最終,定格在言今那條異樣的右臂上。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發出一種如同兩塊粗糙石頭相互摩擦般的、極其幹澀刺耳的聲音:
    “我……聞到了……‘牆’的……味道……”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鑿子刻在人心上。
    “他……身上……”石匠抬起一隻包裹著厚厚繭皮、指節粗大變形的手,僵硬地指向言今,灰白的眼珠深處,那倒映的火焰似乎跳動得更加劇烈了,“有……‘門’的……碎屑……和‘牆’的……哭痕……”
    醉眼匠臉色微變,猛地轉頭看向言今,巨大的黃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牆’的哭痕?你是說……這小子還招惹過‘哭牆’?”
    石匠沒有回答,隻是繼續用那死寂的目光“盯”著言今的右臂,仿佛要透過皮肉,看清裏麵那黑色裂紋的本質。他肩上的石錘,那些暗紅色的紋路流動加速,發出極其微弱的、如同血液流淌般的“汩汩”聲。
    “交出……‘碎屑’……”石匠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腳步讓地麵都微微震顫,他舉起那柄巨大的黑石錘,錘頭對準了言今,“或者……我……幫你……‘鑿’出來……”
    一股遠比醉眼匠更加冰冷、更加沉重、仿佛帶著無數亡魂哀嚎與岩石般永恒絕望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嶽,朝著言今和阿土當頭壓下!
    阿土悶哼一聲,幾乎昏厥。言今也是雙腿一軟,胸口劇痛,全靠扶著木桶才沒倒下。右臂的黑色紋路瘋狂閃爍,傳來撕裂般的痛苦,那深處的“歸墟”之力似乎被這“牆”的氣息徹底激怒,要不顧一切地爆發出來!
    醉眼匠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看了看那鍋即將到火候的“血醪”,肥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最終,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猛地一拍大腿。
    “他娘的!一個要‘引子’,一個要‘碎屑’!老子這鍋‘血醪’還差最後一味主藥!”他巨大的黃眼睛在言今、阿土和那沉默的石匠身上掃過,突然咧嘴,露出一個油膩而瘋狂的笑容。
    “這樣吧!”他提高聲音,蓋過了那沉重的威壓和石錘的低鳴,“老子做個主!你們倆的‘賬’,都記在這鍋‘血醪’上!這小子……”他指了指言今,“他那條胳膊裏的‘碎屑’和‘哭痕’,正好給老子這‘血醪’添點‘滄桑’味!那小子……”他又指向阿土,“他懷裏那‘老窖引子’,也拿出來,當個‘藥引’!”
    他看向那石匠,語氣帶著商量的意味,眼神卻不容置疑:“‘鑿壁的’,等老子這鍋‘血醪’成了,分你三成!保證比你從他胳膊裏硬‘鑿’出來的‘碎屑’夠勁!怎麽樣?”
    石匠舉著錘,灰白的眼珠轉向醉眼匠,又緩緩轉向那鍋沸騰的“血醪”,似乎在權衡。那暗紅紋路流動的速度慢了下來。
    醉眼匠趁熱打鐵,拿起旁邊一個髒兮兮的長柄木勺,從“血醪”中舀起一勺粘稠的、冒著氣泡的暗紫色液體,遞到石匠麵前。
    “聞聞!老子加了‘噬魂瘴’的精華,‘哭風原’上百年老鬼的凝淚,還有三滴從‘守鍾人’那口破鍾邊刮下來的‘鏽髓’!現在就差一點‘門’的滄桑和‘牆’的悲意,就能點化‘神髓’!成了,咱倆都有份!你那份,足夠你回去把‘哭牆’再鑿深三尺!”
    石匠灰白的眼珠死死盯著那勺“血醪”,鼻翼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他沉默了許久,久到言今幾乎以為他要拒絕。
    終於,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舉起的黑石巨錘。
    “五成。”他幹澀的聲音響起,不容反駁。
    醉眼匠臉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顯然肉痛,但看了一眼虎視眈眈的石匠和那鍋即將成功的“血醪”,還是咬了咬牙:“……成!五成就五成!”
    交易達成。兩個恐怖存在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落在了言今和阿土身上。
    醉眼匠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殘忍的光芒:“那麽現在……該請二位,入鍋了。”
    言今的心,沉到了穀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