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紀元 第一百五十四章:釜底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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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眼匠那聲“入鍋了”,像是燒紅的鐵釺子,狠狠烙在言今心上,激得他渾身一哆嗦,右臂那黑色裂紋裏蟄伏的冰冷與刺痛,猛地躥起一股燎原的火。眼前那口咕嘟冒泡、散發著致命甜膩與腥腐的“血醪”鍋,在灶膛暗紅餘燼的映照下,如同巨獸張開的、黏膩的咽喉。
鑿壁的石匠已經放下了巨錘,沉默地退到作坊一角,灰白的眼珠空洞地“望”著這邊,像一尊等待祭品的石像。醉眼匠則搓著那雙肥短油手,巨大的黃眼睛裏閃著迫不及待的光,開始慢條斯理地擺弄起桌上那些奇形怪狀的導管和玻璃容器,發出“叮當”的脆響,像是在準備一場盛宴的前奏。
阿土已經嚇傻了,癱坐在地上,抱著懷裏的“聖物”,眼神空洞,連哭都忘了。
不能死在這裏!更不能連累阿土!
言今死死咬住後槽牙,口腔裏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他強迫自己從劇痛和眩暈中集中精神,目光飛快地掃過這汙濁不堪的作坊:堆積如山的破酒桶,鏽蝕的蒸餾器,散落的瓶瓶罐罐,角落裏那具脖頸扭曲的屍體,灶膛裏永不熄滅的暗紅餘燼,還有……醉眼匠正在擺弄的那些連通著“血醪”鍋的、流淌著各色詭異液體的導管。
一個極其冒險、近乎同歸於盡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混沌的腦海。
這醉眼匠癡迷於“釀”,視這鍋“血醪”為至寶。那石匠也被這“血醪”的“神髓”所誘。如果……釜底抽薪呢?
他深吸一口氣,這動作牽動胸前背後的傷口,疼得他眼前發黑。他用盡最後力氣,猛地將身後的阿土又往後推了推,自己則踉蹌著,朝著灶台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嗯?”醉眼匠停下手中的活計,巨大的黃眼睛饒有興致地看向他,“怎麽?想通了?自己跳進去,省得老子費事?”
言今沒說話,隻是艱難地抬起那條布滿黑色裂紋、此刻正微微震顫的右臂,指尖對準的,卻不是那口“血醪”鍋,而是……灶膛裏那些暗紅色的、仿佛有生命般緩緩蠕動的餘燼!
“前輩……”他聲音嘶啞,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您這鍋‘神醪’,火候……怕是還差了點。”
醉眼匠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麽荒謬的笑話,咧開嘴:“差了點?小子,你懂個屁!老子這‘噬魂瘴’為底,‘哭風凝淚’為引,‘鍾鏽髓’點睛!火候是老子用‘醒酒料’的血氣,文火慢煨了七七四十九個時辰……”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言今那條抬起的右臂上,那些黑色裂紋驟然亮起!不是之前那種冰冷的幽光,而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狂暴、仿佛能將一切光線都吸入、再轉化為毀滅性能量的暗紅光芒!裂紋如同活過來的血管,瞬間蔓延,爬滿了他整條小臂,甚至向著肩頭延伸!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歸墟”死寂與“雷煞”暴烈、卻又被某種更深層黑暗力量強行糅合在一起的恐怖氣息,轟然爆發!
這氣息與“血醪”那甜膩腥腐的氣味截然不同,更加原始,更加混亂,帶著一種純粹的、湮滅一切的意誌!
作坊裏堆積的灰塵無風自動,簌簌滾落。那些玻璃器皿發出細微的震顫嗡鳴。角落裏的石匠,那灰白的眼珠猛地轉向言今,深處倒映的火焰驟然扭曲、放大!
醉眼匠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巨大的黃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驚疑不定:“你……你想幹什麽?!”
“幫您……添把火!”言今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同時,他將右臂中那股狂暴混亂、幾乎要將他自身也撕裂的力量,不再強行壓製,而是引導著,如同決堤的洪水,盡數轟向灶膛裏那些暗紅的餘燼!
不是攻擊醉眼匠,也不是攻擊那口鍋,而是……點燃那鍋“血醪”的“薪柴”!
“嗤——!!!”
暗紅色的力量洪流撞入灶膛的瞬間,沒有爆炸,沒有火光衝天。那些原本緩緩蠕動的暗紅餘燼,像是被注入了最猛烈的毒藥與燃料,猛地一滯,隨即瘋狂地沸騰、膨脹、變色!從暗紅轉為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深紫,又從深紫瞬間褪成一種代表極致高溫與毀滅的熾白!
熾白的光芒從灶膛的縫隙中瘋狂溢出,將整個汙濁的作坊映得如同白晝!那口巨大的黑色鐵鍋首當其衝,鍋壁瞬間變得通紅,繼而泛起熔岩般的亮橘色!鍋內原本粘稠翻滾的暗紫色“血醪”,在這突如其來的、遠超“文火”千萬倍的恐怖高溫下,不是被燒幹,而是……
“轟隆隆——!”
如同火山噴發前的悶響從鍋底傳來!鍋內的液體劇烈沸騰、汽化、卻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拘束在鍋內,產生難以想象的高壓!各種原本“和諧”共存的詭異材料,在這極端條件下,開始了最狂暴、最不可控的化學反應與能量衝突!
甜膩、腥腐、焦臭、辛辣……無數種怪誕到極點的氣味瞬間爆發,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讓靈魂都感到暈眩的“毒霧”!鍋身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表麵開始出現細密的裂紋!
“我的醪!我的神醪!!”醉眼匠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巨大的黃眼睛裏充滿了心痛與暴怒!他再也顧不上言今,肥胖的身軀以驚人的速度撲向灶台,伸出油手想要去控製那即將失控的鍋,或者至少挽救他那鍋“寶貝”!
但已經晚了。
言今在轟出那一擊後,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眼前一黑,向後栽倒,被身後的阿土本能地接住。他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醉眼匠那驚恐扭曲的肥臉,和那口即將到達臨界點的、仿佛孕育著一個小型地獄的“血醪”鍋。
以及,角落裏,那石匠灰白眼珠中,驟然亮起的、仿佛洞悉了什麽、又仿佛被徹底激怒的……冰冷火焰。
下一刻——
“BOOM!!!!!!!”
無法形容的巨響,伴隨著刺眼欲盲的熾白與深紫混雜的光芒,猛然炸開!
不是純粹的爆炸,更像是一鍋濃縮了無數邪惡、瘋狂與混亂能量的“地獄濃湯”,被瞬間點燃、煮沸、然後……徹底釋放!
首當其衝的醉眼匠,發出半聲短促的慘嚎,就被狂暴的能量洪流和飛濺的、具有強烈腐蝕性與汙染性的“血醪”殘液徹底吞沒!他那肥胖的身軀像是被投入絞肉機,瞬間被撕扯、溶解、汽化了大半,隻剩下小半截焦黑冒煙的殘軀,如同破布般被狠狠甩飛,撞塌了一排木架,淹沒在傾瀉而下的破爛酒器與汙物之中。
那口堅固的黑鐵鍋徹底炸裂,碎片如同最鋒利的暗器,裹挾著滾燙的、顏色詭異、散發著致命氣息的液體,向著四麵八方激射!作坊的牆壁、屋頂、堆積的雜物,瞬間被洞穿、腐蝕、點燃!整個地下空間都在劇烈搖晃,碎石與朽木如雨般落下!
言今在爆炸發生的瞬間,用盡最後一絲清醒,將阿土死死護在身下,同時勉強催動右臂那黯淡下去的歸墟之力,在背後形成一層稀薄至極的黑色光膜。
“噗噗噗!”
幾塊滾燙的碎片和毒液打在光膜上,發出腐蝕的聲響,光膜劇烈震蕩,明滅不定,險險沒有破碎。但巨大的衝擊波依舊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言今背上,他聽到自己肋骨斷裂的清晰聲響,一大口鮮血混合著內髒碎片狂噴而出,眼前徹底陷入了黑暗。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他隱約感覺到,阿土懷裏的那個“聖物”,似乎感應到了極致的毀滅與混亂,猛地爆發出了一股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更加晦澀的波動……
以及,一道沉重如山的、帶著刺骨寒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磐石,穿透了爆炸的煙塵與混亂,牢牢鎖定了他。
是那個石匠……他居然……沒事?
這是言今腦中最後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
言今是被嗆醒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焦糊、腐臭、血腥、以及無數種難以名狀的化學藥劑揮發後的刺鼻氣味,像是有形質的粘稠液體,強行灌入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砂紙刮擦著灼傷的肺部。
他試圖睜眼,眼皮卻沉重得像壓著鉛塊。耳邊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自己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心跳,和某種液體緩慢滴落的“滴答”聲。
動了動手指,傳來鑽心的疼痛,尤其是右臂,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裏麵攪動。但……還活著。
他用了很久,才終於積攢起一絲力氣,艱難地掀開眼皮。
眼前是一片狼藉的、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廢墟。作坊的屋頂塌了大半,露出外麵陰沉沉的、不知是何種材質構成的黑色岩層。原本堆積如山的木桶、器具,大多已化為焦黑的碎塊和流淌的、顏色詭異的粘液。地麵被炸出一個不規則的淺坑,坑底和邊緣還殘留著一些暗紫色的、冒著細小氣泡的殘留物,散發著更加濃鬱的惡臭。
醉眼匠……不見了蹤影。隻有遠處那堆倒塌的木架和汙物下,露出一截焦黑蜷曲、勉強能看出人形的殘骸,散發著熟肉烤焦又混合著化學品泄漏的怪味,一動不動。
那口“血醪”鍋已經徹底消失,隻在原地留下一個被腐蝕得更加深邃的凹痕。
而那個石匠……
言今的心猛地一沉。
石匠依舊站在之前那個角落,位置幾乎沒變。他身上那件厚重的石匠袍被爆炸的衝擊和飛濺的毒液腐蝕得千瘡百孔,露出底下如同花崗岩般粗糙、卻異常堅實的灰白色皮膚,皮膚上布滿了細密的、如同天然石紋般的劃痕。他頭上那頂寬簷石匠帽不見了,露出一張同樣如同岩石雕刻而成的、線條剛硬、毫無表情的臉,以及那雙……依舊灰白、依舊死寂、卻仿佛沉澱了更多冰冷寒意的眼睛。
他肩上的黑石巨錘,錘頭上那些暗紅色的紋路,此刻正如同呼吸般,緩慢而有力地脈動著,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與周遭毀滅景象格格不入的穩定感。他腳下,方圓三尺內的地麵,竟奇跡般地保持著完整,連灰塵都似乎比其他地方少些。
他似乎完全沒受到爆炸的影響,甚至……連衣角的晃動都沒有。
此刻,他那雙灰白的眼珠,正靜靜地、毫無波瀾地“望”著言今,如同看著一塊等待開鑿的頑石。
“你……毀了……‘醪’。”石匠幹澀的聲音響起,比之前更加冰冷,一字一頓,如同石錘敲擊,“也毀了……‘交易’。”
他緩緩抬起手,再次握住了肩上的巨錘錘柄。
“現在……”他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廢墟中異常清晰,“該付……代價了。”
言今躺在廢墟裏,渾身劇痛,連動一根手指都難,看著那如同移動山嶽般逼近的石匠,心中一片冰涼。
難道……終究還是逃不過嗎?
就在這時,他身旁,一直昏迷的阿土,忽然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帶著痛苦與迷茫的呻吟。
而阿土懷裏,那個用髒布緊緊包裹的“聖物”,不知何時,竟自己掙脫了一角包裹,露出一小截……非金非玉、色澤暗沉、表麵刻滿了細小到幾乎無法辨認的、扭曲符文的東西。
一絲極其微弱、卻純正浩大、仿佛能滌蕩一切汙穢與混亂的淡金色光暈,正從那裸露的一角,幽幽地散發出來。
那光暈映入了石匠那雙灰白的眼珠深處。
他逼近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