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錄(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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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深山中的竹樓,名曰“不羨仙”,隱在雲霧與竹海之間,一住便是五年。
五年裏,寒香凝鬢邊添了幾縷銀絲,卻依舊眉目溫婉,每日裏教王念青讀書寫字,閑暇時便坐在廊下繡金桃,針腳細密,一如當年繡金樓的光景。寒香尋的劍法愈發精進,那柄青銅短劍早已開刃,劍穗上係著的金桃綢帶,在風裏飄得颯然。他不再是那個茫然的少年,隻是午夜夢回時,繡金樓的火光仍會灼得他心口發疼。李祚則徹底成了個山野夫子,布衣芒鞋,每日裏除了教念青拳腳功夫,便是在竹樓後的菜園裏種菜澆花,隻是他腰間總係著一枚舊玉佩,刻著“清”字,從不離身。
王念青長到五歲,粉雕玉琢,眉眼間竟有幾分柳青衣的影子。他最愛纏著寒香尋,追著問長安的故事,問繡金樓的金桃花開得有多豔。每當這時,寒香尋便會摸著頭,望著遠山不語,寒香凝則會端來一碟蜜餞,笑著岔開話題。
竹樓外的日子,早已換了人間。朱溫建梁之後,殺伐不斷,藩鎮互相攻伐,中原大地烽火連天。而江湖之上,關於鎮冠玨與金桃詞的傳說,非但沒有沉寂,反而愈演愈烈。有人說鎮冠玨藏著富可敵國的寶藏,有人說金桃詞裏寫著稱帝的秘辛,無數武林人士與廟堂鷹犬,仍在四處搜尋著王清將軍的遺孤與那兩樣“至寶”。
這日,正是重陽。
山間的金桃花開得漫山遍野,寒香凝蒸了重陽糕,李祚溫了黍米釀,寒香尋帶著念青去摘金桃,竹樓裏一派安寧。可這份安寧,卻被一陣極淡的血腥味,悄然打破。
寒香尋摘桃的手猛地一頓。
他自幼在繡金樓長大,對血腥氣極為敏感。這氣味極淡,卻順著風,從竹海深處飄來,帶著一股肅殺的冷意。他將念青護在身後,青銅短劍悄然出鞘,劍身映著秋日的陽光,泛著冷光。
“尋兒,怎麽了?” 念青仰著小臉,好奇地問。
寒香尋沒說話,側耳細聽。竹海深處,傳來了衣袂破空的聲響,不止一人,且輕功極高。他心頭一沉,低聲道:“念青,待在我身後,不許出聲。”
話音未落,三道黑影已從竹海之中掠出,落在了桃林前。為首者身著黑袍,臉覆青銅麵具,腰間懸著一柄彎刀,刀鞘上刻著一朵猙獰的金桃——竟是金桃門的餘孽!
“五年了,沒想到你們竟藏在這等窮山惡水之地。” 麵具人聲音沙啞,透著一股怨毒,“寒香尋,寒香凝,交出鎮冠玨、金桃詞,還有王清的孽種,饒你們全屍!”
寒香尋冷笑一聲,劍眉倒豎:“金桃門的敗類,當年清風驛一戰,還沒讓你們死絕嗎?”
“死絕?” 麵具人狂笑,“當年若不是你們僥幸,早已成了刀下亡魂!今日,我帶來了百十位好手,便是踏平這不羨仙,也要拿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話音落,竹海之中,又湧出數十道黑影,個個手持兵刃,將桃林團團圍住。
寒香尋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善了不了。他回頭望了一眼竹樓的方向,高聲喊道:“姐!李大哥!有敵襲!”
喊聲未落,他已提劍衝了出去。穿花繞樹劍展開,劍光如蝶,繞著黑影們穿梭,轉瞬便有兩人被刺中手腕,兵刃落地。可對方人多勢眾,且個個都是好手,寒香尋很快便陷入了重圍,肩頭被彎刀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染紅了衣衫。
竹樓裏的李祚,聽到喊聲,猛地站起身,腰間玉佩鏗然作響。他一把抄起牆角的長槍——那槍,正是當年王清將軍的隨身兵刃——大步衝出,槍尖橫掃,將圍攻寒香尋的三名黑影逼退。“尋兒,護著念青!” 他聲如洪鍾,眼底的溫煦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凜冽的殺意。
寒香凝抱著念青,從竹樓裏快步走出。她望著漫山的黑影,麵色沉靜,袖中的銀針早已蓄勢待發。她的目光落在為首的麵具人身上,忽然開口:“你是當年金桃門的三長老,墨麵客。當年清風驛,你僥幸逃脫,今日竟還敢來送死。”
麵具人身形一震,似是沒想到她竟能認出自己。“寒二娘好眼力!” 他怒喝一聲,“多說無益,動手!”
一場血戰,再次拉開帷幕。
李祚的槍法,雄渾霸道,一如當年王清將軍的風範,槍尖所至,黑影紛紛避讓。寒香尋的劍法靈動,遊走在人群之中,專挑破綻下手。寒香凝則護著念青,銀針飛出,例不虛發,每一枚銀針都刺中黑影的要穴。
可對方的人數實在太多,殺了一批,又湧上來一批。漸漸地,三人都已負傷,體力也漸漸不支。
墨麵客冷眼看著,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他一揮手,身後的十數名黑影,忽然掏出了火折子。
“燒!” 墨麵客厲聲喝道,“將這不羨仙燒個幹淨!我看他們能藏到哪裏去!”
火折子被擲向竹樓的門窗,幹燥的竹篾遇火即燃,騰地一下,火光便衝天而起。
“不!” 寒香凝睚眥欲裂,那竹樓裏,藏著她與弟弟的回憶,藏著柳青衣的繡帕,藏著這五年的安寧。
念青嚇得哭了起來,緊緊抱著寒香凝的脖頸。
火勢越來越大,濃煙滾滾,將竹樓籠罩。金桃花被火光映得通紅,像是燃起來一般。
“鎮冠玨到底在哪裏?” 墨麵客步步緊逼,彎刀直指寒香凝的咽喉,“說出來,我饒這孩子一命!”
寒香凝冷笑,眼中滿是決絕:“鎮冠玨的秘密,你們永遠也別想知道!”
就在此時,李祚猛地一聲嘶吼,拚盡全身力氣,將長槍擲向墨麵客。墨麵客慌忙閃避,長槍卻擦著他的麵具飛過,將麵具劈成了兩半。
麵具之下,竟是一張熟悉的臉——竟是當年王清將軍麾下的副將,張達!
“是你!” 李祚目眥欲裂,“你這叛徒!當年將軍待你不薄,你竟投靠金桃門,謀害將軍的遺孤!”
張達摸了摸臉上的疤痕,猙獰笑道:“王清迂腐!忠君?忠那個亡國的唐室有什麽用?朱溫勢大,金桃門能給我榮華富貴,我為何不反?”
“無恥!” 寒香尋怒喝,提劍便衝了上去。
可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張達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枚信號彈,衝天而起,化作一道血色的煙花。
“還有後手?” 寒香凝心頭一緊。
果然,信號彈升空不過片刻,遠處的山道上,便傳來了馬蹄聲。煙塵滾滾,竟是朱溫的宣武軍!為首的將領,正是當年清風驛的幸存者,如今已是宣武軍的中郎將。
“張達,你果然沒讓本將軍失望!” 中郎將大笑,“拿下王清遺孤,鎮冠玨與金桃詞便是你的!”
張達躬身行禮,眼中滿是得意。
前有金桃門的殘部,後有宣武軍的鐵騎,三人已是插翅難飛。
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竹樓的橫梁,已開始劈啪作響,隨時可能坍塌。
李祚看了一眼寒香凝,又看了一眼懷中哭個不停的念青,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忽然將長槍撿起,塞到寒香尋手中:“尋兒,護著你姐和念青,從後山的密道走!那是我五年前便挖好的,直通山外!”
“李大哥,那你呢?” 寒香尋紅了眼。
“我?” 李祚笑了笑,笑容裏滿是釋然,“我欠王清一條命,欠青衣一個承諾。今日,便一並還了吧。”
他話音未落,已提著一把砍柴刀,衝向了宣武軍的鐵騎。他的身影,在火光之中,顯得那般單薄,卻又那般挺拔。
“李大哥!” 寒香尋嘶聲大喊。
“走!” 寒香凝咬著牙,淚水模糊了雙眼。她知道,李祚是要用自己的命,為他們爭取時間。
她抱著念青,拉著寒香尋,衝向了竹樓後的密道。密道的入口,藏在菜園的籬笆下,被金桃花遮掩得嚴嚴實實。
身後,傳來了李祚的呐喊聲,兵刃碰撞聲,還有宣武軍的慘叫聲。
寒香尋回頭望了一眼,火光之中,李祚的身影,終於倒下。
他咬緊牙關,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卻不敢有絲毫停留。
密道裏漆黑一片,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寒香凝抱著念青,寒香尋提著劍,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透出了一絲光亮。
三人衝出密道,已是山外的官道。
回頭望去,深山之中,不羨仙的方向,火光衝天,染紅了半邊天。
那座藏了五年安寧的竹樓,終究是化作了一片灰燼。
官道上,秋風蕭瑟,卷起滿地落葉。
寒香凝抱著念青,望著遠方的烽火,輕聲道:“尋兒,我們不能再躲了。”
寒香尋握緊了手中的長槍,劍身映著遠處的火光,眼底滿是堅毅。
“姐,我們去哪裏?”
寒香凝的目光,望向了北方,望向了長安的方向。
“去長安。” 她一字一頓道,“去揭開鎮冠玨的秘密,去完成李大哥的遺願,去為青衣姐姐,為王清將軍,為所有死去的人,報仇。”
念青似是聽懂了什麽,停止了哭泣,伸出小手,擦去了寒香凝臉上的淚水。
秋風之中,金桃詞的旋律,悄然響起。
“金桃枝上露,零落長安路。驛外斷橋邊,故人知何處……”
歌聲裏,是未盡的恩怨,是亂世的烽煙,是即將掀起的,更大的風雲。
而那片化作灰燼的不羨仙,終究成了江湖與廟堂之間,又一個血色的傳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