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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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州城外,有一座早已荒廢的小廟。
廟不大,隻一間正殿,兩廂配殿都塌了一半,院中雜草齊腰,殘破的泥塑神像歪斜著,半邊臉被風雨剝去,隻剩一雙空洞的眼,望著灰蒙蒙的天。
蘇晚晴跪在神像前,卻不是在求神。
她在燒紙。
紙錢是她從行囊裏翻出來的,不多,幾張舊黃紙,被她折成簡陋的形狀,丟進臨時用石頭壘起的小坑裏。火舌舔舐紙邊,發出細微的劈啪聲,煙氣在狹小的殿內繚繞,嗆得她眼睛發酸。
“爹……”她低聲喚了一句,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再也說不出話。
她本不該在這裏。
按照閩國舊製,蘇家是建州數一數二的世家,掌錢糧,通鹽鐵,與閩王宗室聯姻,風光無限。她從小在深宅大院裏長大,學的是琴棋書畫,讀的是經史子集,出門有車,入廟有香,哪裏會像現在這樣,跪在一座破廟裏,給父親燒幾張皺巴巴的黃紙。
可現在,她隻能這樣。
因為——閩國亡了。
保大三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
“南唐兵破建州,王氏一門盡被囚。”
這句話,像一塊冰,從她聽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壓在她心上。
她隨父親舊部從建州城的一條秘道逃出時,城已經在巷戰中搖搖欲墜。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哭喊聲、慘叫聲、兵刃相擊聲,混成一片,她坐在顛簸的馬車上,死死抓著車簾,不敢往外看。
她知道,隻要掀開簾子,看到的就不再是熟悉的街巷,而是——
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小姐,該走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廟門外傳來。
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一身粗布短打,腰間卻插著一柄鋒利的短刀。他叫蘇忠,是蘇家的舊仆,也是蘇文曜的護衛,從蘇晚晴記事起,他就站在蘇府門口,像一塊不動的石頭。
“再等一會兒。”蘇晚晴低聲道。
蘇忠歎了口氣,沒有再催。
他知道,這是小姐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給父親送行。
廟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殘破的窗紙嘩嘩作響。
忽然——
“有人。”蘇忠猛地回頭,手按刀柄。
蘇晚晴也警覺地抬起頭。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不急不緩,卻帶著一種奇怪的節奏感,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不是官兵。”蘇忠皺眉,“腳步太輕。”
話音未落,廟門被人輕輕推開。
一個黑衣青年站在門口,背上背著劍,肩上披著一件打了補丁的灰布氅,臉色有些蒼白,卻很平靜。
“借個火。”他說。
蘇晚晴一愣。
蘇忠卻沒有放鬆警惕:“你是誰?”
“江南來的,路過。”那青年淡淡道,目光在廟內掃了一圈,落在那堆火上,“外麵冷,想借個火暖暖手。”
“這是我們先占的地方。”蘇忠冷冷道,“要取暖,別處去。”
青年沒有生氣,隻是笑了笑:“你們在燒紙。”
蘇晚晴心裏一緊。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做的事,在如今的時局下,有多麽危險。
閩國已亡,南唐入主,燒紙祭奠閩國舊臣,被人看見,就是“心懷故國”的罪證。
“關你什麽事?”蘇忠擋在她身前。
青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蘇晚晴。
“你在祭奠誰?”他問。
“與你無關。”蘇晚晴咬牙道。
青年沉默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丟進火裏。
“那我也燒一張。”他淡淡道。
蘇晚晴一愣:“你……”
“祭奠一個故人。”青年道,“他曾在泉州給過我一碗飯,讓我知道,世上還有人肯相信我。”
蘇晚晴心裏一震。
泉州。
她父親曾在泉州任官多年,後來才調回建州。泉州的舊友、舊部,她也見過不少。
“你故人……姓什麽?”她忍不住問。
“姓蕭。”青年答,“蕭文曜。”
蘇晚晴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
“你認識蕭先生?”她脫口而出。
青年也有些意外:“你也認識他?”
“他是我父親的……舊友。”蘇晚晴聲音有些發顫。
青年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原來如此。”
“你是誰?”蘇晚晴問。
“沈言。”青年答,“江南來的劍客。”
……
火漸漸小了。
沈言蹲在火邊,伸出手,借著微弱的火光暖著手。
“你從建州逃出來的?”他問。
蘇晚晴點頭:“嗯。”
“蘇家……”沈言頓了頓,“是建州的蘇家?”
“是。”蘇晚晴沒有否認,“我是蘇文曜的女兒,蘇晚晴。”
沈言的手微微一頓。
他聽說過蘇文曜——閩國的重臣,掌錢糧,也掌秘密。蕭先生曾說過,蘇家是“閩國最清醒的人”,因為他們知道,閩國遲早會亡,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你父親呢?”沈言問。
“在金陵。”蘇晚晴低聲道,“被南唐押走的。”
沈言沉默。
他想起林遠說的話——“蕭文曜被押赴金陵,天樞府對他很感興趣。”
原來,被押走的,不隻是蕭先生。
“你們要去哪兒?”沈言問。
“泉州。”蘇忠搶先道,“小姐的母親是泉州人,那邊有親戚。”
“泉州……”沈言若有所思,“那邊也不太平。”
“再亂,也比建州好。”蘇忠冷冷道。
沈言沒有反駁。
他知道,泉州現在的局勢,比建州更複雜——南唐的兵還沒到,但天樞府的人已經滲透進去了;海沙幫與泉州世家勾連,表麵臣服,實則各懷鬼胎。
“你們身上,有什麽東西?”沈言忽然問。
蘇忠臉色一變:“你什麽意思?”
“南唐兵、天樞府、閩地殘餘勢力,都在找你們。”沈言淡淡道,“若隻是一個亡國之臣的女兒,他們不會這麽上心。”
蘇晚晴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想要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要。”沈言搖頭,“我隻是想知道,你們會不會給我添麻煩。”
蘇忠冷笑:“你怕麻煩,現在就可以走。”
“我會走。”沈言站起身,“但不是現在。”
“為什麽?”蘇晚晴問。
“因為外麵有人。”沈言答。
話音剛落,廟外就傳來一陣馬蹄聲。
“包圍這裏!”一個粗啞的聲音喊道,“別讓蘇家的人跑了!”
蘇忠臉色一變,拔刀而起:“小姐,走後門!”
廟後有一扇小門,早已朽壞,輕輕一推就開了。門外是一片荒地,再遠處是稀疏的樹林。
“你呢?”蘇晚晴問。
“我斷後。”蘇忠咬牙道。
“你斷不了。”沈言淡淡道。
他拔出劍,劍身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你——”蘇忠一愣。
“你們先走。”沈言推了蘇晚晴一把,“我會跟上。”
蘇晚晴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快走!”沈言低喝。
蘇忠不再猶豫,拉著蘇晚晴從後門衝了出去。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
一群身穿黑衣的人衝了進來,個個蒙麵,手持利刃。
“蘇家的人呢?”領頭的人喝道。
沈言站在火邊,劍斜指地麵。
“剛走。”他淡淡道。
“你是誰?”領頭的人問。
“路過的。”沈言答。
“那就去死吧。”領頭的人揮刀砍來。
沈言側身避開,劍如流水,劃過那人的手腕。
鮮血飛濺。
“你——”那人慘叫一聲,刀落地。
其餘人一擁而上。
沈言沒有退。
他知道,自己必須拖住他們,至少要拖到蘇晚晴他們跑進樹林。
劍影翻飛,血花四濺。
破廟裏,火光搖曳,神像冷眼旁觀。
這是沈言第一次,為了“亡國之人”拔劍。
他忽然明白——
從這一刻起,他不再隻是為了自己而戰。
他在為那些被時代碾碎的人,爭取一點點活下去的機會。
……
破廟外的廝殺聲,很快驚動了附近的南唐巡邏隊。
“什麽人在打鬥?”
“好像是……黑衣蒙麵人?”
“可能是閩國殘部!”
腳步聲與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向破廟逼近。
破廟裏,黑衣人的屍體已經躺了一地。
沈言的劍上沾著血,卻沒有一絲慌亂。他看了一眼後門的方向,確認蘇晚晴他們已經跑遠,這才收劍入鞘。
“該走了。”他在心裏道。
他剛想從後門離開,廟門卻被人從外麵推開。
一隊南唐兵衝了進來,刀槍齊舉。
“不許動!”領頭的士兵大喝。
沈言停下腳步。
“又是你。”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林遠從士兵身後走出來,看著滿地屍體,眉頭微皺。
“你殺的?”他問。
“他們先動手。”沈言淡淡道。
林遠掃了一眼那些黑衣人的屍體,目光在他們腰間的令牌上停了一瞬。
“天樞府的人?”他皺眉。
“不像。”沈言搖頭,“天樞府的人,不會用這麽粗糙的令牌。”
林遠撿起一塊令牌,上麵刻著一隻展翅的烏鴉,烏鴉嘴裏叼著一枚銅錢。
“‘鴉錢樓’。”林遠道,“閩地的一個殺手組織,專替人賣命。”
“誰雇的他們?”沈言問。
“可能是南唐的人,也可能是閩國的人,甚至可能是吳越的人。”林遠道,“亂世裏,誰都想借刀殺人。”
沈言沉默。
“蘇家的人呢?”林遠忽然問。
“走了。”沈言答。
“你放的?”林遠問。
“我隻是路過。”沈言淡淡道。
林遠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總是路過。”
“我喜歡走路。”沈言答。
林遠沒有再追問。
他揮了揮手,讓士兵把屍體拖出去,又讓人在廟裏搜查了一圈。
“沒有別的人。”一名士兵道。
“收隊。”林遠道。
他轉身看向沈言:“跟我走。”
“去哪兒?”沈言問。
“軍營。”林遠道,“你殺了這麽多人,總得有個說法。”
“他們是殺手。”沈言淡淡道。
“殺手也是人。”林遠道,“死在南唐的地界上,朝廷總要知道是誰動的手。”
沈言沒有拒絕。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
南唐軍營,設在建州城外的一處高地上。
營寨連綿,旗幟獵獵。
沈言被帶到一座大帳前,帳門上掛著一麵“唐”字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進去吧。”林遠道。
沈言走進大帳。
帳內燈火通明,一張長桌擺在正中,桌上鋪著一張地圖,地圖上插著許多小旗,有“唐”,有“閩”,還有一些奇怪的符號。
幾名身披鎧甲的將領圍在桌旁,正在低聲交談。
“林統領,你來了。”一個身材魁梧的將領道。
“王將軍。”林遠拱手,“這位是沈言,江南來的劍客。”
那王將軍打量了沈言一眼,目光在他的劍上停了一瞬:“就是他殺了鴉錢樓的人?”
“是。”林遠道。
“好身手。”王將軍讚了一句,“不過——”
他話鋒一轉:“在南唐的地界上殺人,總得有個說法。”
“他們要殺的是蘇家的人。”沈言淡淡道。
“蘇家?”王將軍皺眉,“蘇文曜的女兒?”
“是。”沈言答。
帳內一片沉默。
“蘇文曜……”王將軍低聲道,“他可是朝廷要的人。”
“他已經被押赴金陵。”林遠道,“天樞府對他很感興趣。”
“那他的女兒呢?”王將軍問。
“朝廷的意思是——”林遠道,“能抓就抓,不能抓就殺。”
沈言心裏一沉。
“為什麽?”他問。
“蘇家掌錢糧多年,知道的太多。”林遠道,“朝廷不想留後患。”
“你們怕她報仇?”沈言冷笑。
“我們怕的是,她手裏可能有東西。”林遠道。
“什麽東西?”沈言問。
“江山圖。”林遠道,“或者是類似的東西。”
沈言想起柳長風給他的那個小包,裏麵除了十八寨的名冊,還有一些蕭先生留下的東西。
“你們確定她有?”沈言問。
“不確定。”林遠道,“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沈言沉默。
“你放了她?”王將軍問。
“我隻是路過。”沈言淡淡道。
王將軍冷笑:“你總是路過。”
“我喜歡走路。”沈言答。
王將軍剛要發作,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報——”
一名傳令兵衝進帳內,單膝跪地:“啟稟將軍,樞密院軍令已到!”
王將軍接過軍令,看完之後,臉色一變。
“怎麽了?”林遠問。
“朝廷下令——”王將軍緩緩道,“三日內若建州不開城,即行火攻。”
帳內一片死寂。
“火攻?”林遠皺眉,“建州城多木屋,火一起,整座城都會燒起來。”
“朝廷要的是結果。”王將軍冷冷道,“不是過程。”
“那城裏的百姓呢?”林遠問。
“百姓?”王將軍冷笑,“亂世裏,百姓隻是數字。”
林遠沉默。
他知道,王將軍說的是實話。
“還有——”王將軍從軍令中抽出一封密信,遞給林遠,“這是給你的。”
林遠接過密信,看完之後,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天樞府的密令?”沈言問。
“是。”林遠道,“他們要我在攻城時,優先奪取‘十八寨名冊’與蘇家秘檔。”
“十八寨名冊?”王將軍皺眉,“那是什麽?”
“閩國暗中扶持的十八支江湖勢力的名單。”林遠道,“掌握了這個,就能控製閩地的江湖。”
“原來如此。”王將軍若有所思,“難怪天樞府這麽上心。”
“你打算怎麽辦?”沈言問。
“還能怎麽辦?”林遠道,“執行軍令。”
“你就不怕——”沈言頓了頓,“武夷劍派的人,會恨你一輩子?”
“他們已經恨我了。”林遠苦笑,“多一點,少一點,又有什麽區別?”
沈言沉默。
他知道,林遠說的是實話。
“你呢?”林遠忽然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沈言笑了笑,“我打算走路。”
“去哪兒?”林遠問。
“泉州。”沈言答,“我要去救一個人。”
“蕭文曜?”林遠問。
“是。”沈言答。
“你覺得,你一個人,能從南唐朝廷手裏救人?”林遠問。
“不試試,怎麽知道?”沈言答。
林遠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真是個瘋子。”
“瘋子總比死人好。”沈言答。
……
建州城外的風,越來越冷。
三日期限,已經過去一半。
建州城仍沒有開城的意思。
南唐軍營裏,氣氛卻越來越緊張。
士兵們在加固營寨,檢查弓弩,搬運火油。
“火攻的準備,做得怎麽樣了?”王將軍問。
“回將軍,一切就緒。”一名副將道,“隻要將軍一聲令下,火油就能從城頭澆下去。”
“好。”王將軍點頭,“等第三日的太陽落山,若城還不開,就動手。”
“將軍,真的要火攻嗎?”副將有些猶豫,“那可是一座城。”
“朝廷要的是結果。”王將軍冷冷道,“你若心軟,可以去當和尚。”
副將不敢再多說。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報——”
一名士兵衝進大帳:“啟稟將軍,天樞府來使到了!”
王將軍與林遠對視一眼。
“請。”王將軍道。
片刻之後,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中年男子走進大帳。
他身材修長,麵容清瘦,雙目如鷹,腰間佩著一柄細長的劍,劍穗是黑色的,在風中輕輕晃動。
“天樞府行走——顧臨。”他拱手,“奉樞密院之命,前來督戰。”
“顧行走。”王將軍拱手,“久仰。”
顧臨的目光在帳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林遠身上。
“林統領?”他微微一愣。
“顧行走。”林遠拱手,“沒想到是你。”
“你我同在天樞府聽用,卻一直沒機會見麵。”顧臨笑了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的目光又落在沈言身上。
“這位是?”他問。
“江南來的劍客,沈言。”林遠道,“曾在破廟中殺了鴉錢樓的人。”
“哦?”顧臨眼中閃過一絲興趣,“鴉錢樓的人,可不好殺。”
“他們先動手。”沈言淡淡道。
顧臨笑了笑:“江湖人,總是喜歡說這句話。”
他不再多問,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遞給王將軍。
“樞密院的軍令,想必將軍已經收到了。”顧臨道,“這是補充密令——攻城時,若能生擒武夷劍派掌門柳長風,以及蘇家遺孤蘇晚晴,朝廷有重賞。”
“蘇家遺孤?”王將軍皺眉,“她不是已經跑了嗎?”
“跑了可以再抓。”顧臨淡淡道,“隻要她還在閩地,就跑不出天樞府的手掌心。”
林遠心裏一沉。
“顧行走,”他忍不住道,“火攻一旦開始,城裏的百姓——”
“百姓?”顧臨打斷他,“林統領,你是軍人,還是和尚?”
林遠臉色一僵。
“朝廷要的是建州,是閩地,是江南的半壁江山。”顧臨緩緩道,“為了這些,犧牲一點百姓,算什麽?”
“可是——”林遠還想說什麽。
“沒有可是。”顧臨冷冷道,“軍令如山,你若再猶豫,就別怪我在樞密院參你一本。”
林遠沉默。
他知道,顧臨說的是實話。
在天樞府眼裏,他隻是一顆棋子。
“還有一件事。”顧臨看向林遠,“樞密院要你在攻城時,優先奪取‘十八寨名冊’與蘇家秘檔。”
“我知道。”林遠道。
“你最好知道。”顧臨淡淡道,“那名冊,關係到閩地江湖的歸屬。蘇家秘檔,關係到……朝廷的下一步行動。”
“下一步行動?”沈言忍不住問。
顧臨看向他,目光如刀:“你很感興趣?”
“我隻是好奇。”沈言淡淡道。
“好奇會害死貓。”顧臨道,“也會害死人。”
他不再多言,轉身對王將軍道:“三日後,若城不開,就動手。”
“是。”王將軍道。
顧臨走出大帳。
帳內一片沉默。
“他是顧長川的親信。”林遠忽然道。
“顧長川?”沈言問。
“天樞府府主。”林遠道,“南唐最可怕的人之一。”
“比你可怕?”沈言問。
“我隻是個統領。”林遠道,“他是下棋的人。”
沈言沉默。
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卷入了一盤更大的棋局。
……
當晚,沈言與蘇忠在一處破屋中碰頭。
“小姐呢?”沈言問。
“在後麵的山洞裏。”蘇忠道,“很安全。”
“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去泉州?”沈言問。
“越快越好。”蘇忠道,“南唐兵已經在搜山了。”
“泉州也不太平。”沈言淡淡道,“天樞府的人,已經滲透進去了。”
“那我們去哪兒?”蘇忠問。
“先去泉州。”沈言道,“至少,那裏還有海。”
“海?”蘇忠一愣。
“若泉州也待不下去,你們可以從海路離開閩地。”沈言道,“去吳越,去楚,甚至去海外。”
“海外?”蘇忠苦笑,“那是蠻夷之地。”
“總比死在這裏好。”沈言淡淡道。
蘇忠沉默。
“你呢?”他問,“你不去泉州?”
“我會去。”沈言道,“但不是為了躲。”
“那你是為了什麽?”蘇忠問。
“為了蕭先生。”沈言答,“也為了你們。”
蘇忠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是個怪人。”
“亂世裏,怪人活得久一點。”沈言答。
……
三日期限,終於到了。
建州城,仍沒有開城的意思。
南唐軍營裏,號角聲響起。
“點火!”王將軍一聲令下。
火油從城頭澆下,被火箭點燃。
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半邊天。
建州城,在火海中掙紮。
哭喊聲、慘叫聲、兵刃相擊聲,混成一片。
“城破了。”林遠站在高坡上,看著那片火海,低聲道。
沈言站在他身邊,目光冰冷。
“這就是你們想要的?”他問。
“這是朝廷想要的。”林遠道,“我隻是執行命令。”
“你可以不執行。”沈言淡淡道。
“我若不執行,就會有人來替我執行。”林遠道,“到時候,死的人隻會更多。”
沈言沉默。
他知道,林遠說的是實話。
“你該走了。”林遠道,“建州已經沒有你要的東西了。”
“我要的東西,不在城裏。”沈言答。
“在哪兒?”林遠問。
“在泉州。”沈言答。
“那就去泉州。”林遠道,“別回頭。”
沈言沒有回頭。
他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
福州城,比建州城更大,也更繁華。
但在這個夜晚,繁華被一層陰影籠罩。
“南唐的人,越來越多了。”一個中年男子低聲道。
他坐在一間酒樓的二樓,窗外是燈火通明的街道。
“他們要的不隻是福州,還有整個閩地。”另一個人說。
“那我們怎麽辦?”第三個人問。
“動手。”中年男子道,“今晚,我們要讓南唐知道,閩地不是他們想拿就能拿的。”
他是青城門的門主,也是閩地江湖的領袖之一。
“青城門、海沙幫、武夷劍派餘部,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道,“今晚三更,我們夜襲南唐官署。”
“若是失敗呢?”有人問。
“失敗了,就死。”中年男子淡淡道,“總比跪著強。”
……
三更時分,福州城的夜,忽然變得不平靜。
“殺!”
一聲暴喝,打破了夜的寧靜。
一隊黑衣人從街巷中衝出,直撲南唐官署。
南唐官署外的守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砍倒在地。
“敵襲!”
“關門!”
喊叫聲此起彼伏。
但已經晚了。
黑衣人衝進官署,見人就殺。
火光衝天而起。
福州城的夜戰,就這樣爆發了。
……
沈言與蘇晚晴、蘇忠,剛抵達福州城外。
“城裏怎麽了?”蘇晚晴皺眉。
“打起來了。”沈言答。
“誰跟誰打?”蘇忠問。
“閩地江湖,跟南唐。”沈言答。
“我們要不要進城?”蘇忠問。
“要。”沈言答,“隻有進城,才能從水路去泉州。”
“可是——”蘇晚晴有些猶豫。
“沒有可是。”沈言淡淡道,“走。”
他們從一條小巷悄悄進城。
城裏已經亂成一團。
街道上到處是屍體,有的穿著南唐兵的鎧甲,有的穿著黑衣,有的甚至隻是普通百姓。
“這就是你們想要的?”蘇晚晴看著那些屍體,聲音有些發顫。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沈言淡淡道,“這是時代想要的。”
“時代?”蘇晚晴冷笑,“時代不過是一群人,打著大義的旗號,行殺戮之實。”
沈言沉默。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我們要去哪兒?”蘇忠問。
“碼頭。”沈言答,“隻有從碼頭,才能坐船去泉州。”
“碼頭被南唐兵控製了。”蘇忠道。
“那就搶。”沈言答。
……
福州碼頭,燈火通明。
一隊南唐兵守在碼頭邊,刀槍齊舉。
“所有人都不許靠近碼頭!”一名軍官喝道。
“我們隻是想坐船離開。”一個商人哀求道。
“離開?”軍官冷笑,“現在是戰時,誰都不許離開!”
商人還想說什麽,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再吵,就殺了你!”軍官喝道。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
“我要離開。”
沈言從人群中走出,劍在腰間,目光平靜。
“你是誰?”軍官問。
“江南來的劍客。”沈言答,“路過。”
“路過?”軍官冷笑,“現在的福州,沒有路過的人。”
“那就殺了我。”沈言淡淡道。
軍官臉色一變,揮刀砍來。
沈言側身避開,劍如流水,劃過那人的喉嚨。
鮮血飛濺。
“敵襲!”
“有刺客!”
喊叫聲響起。
沈言沒有退。
他知道,自己必須殺出一條路。
劍影翻飛,血花四濺。
蘇忠也拔出短刀,護在蘇晚晴身前。
“小姐,走!”他低喝。
蘇晚晴沒有走。
她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我不是累贅。”她咬牙道。
……
福州碼頭的夜戰,持續了一個時辰。
當最後一名南唐兵倒下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沈言的劍上沾滿了血,卻沒有一絲慌亂。
“船呢?”蘇忠問。
“在那邊。”沈言指了指一艘停在岸邊的大船。
那是一艘海船,船身寬大,船帆已經收起。
“這是海沙幫的船。”蘇忠道,“他們不會讓我們隨便用。”
“他們已經沒有機會拒絕了。”沈言淡淡道。
他走上船。
船上的海沙幫幫眾,早已被他在夜戰中解決。
“上船。”沈言道。
蘇晚晴與蘇忠上了船。
船緩緩駛離碼頭。
福州城,在身後漸漸遠去。
“我們安全了?”蘇晚晴問。
“暫時。”沈言答。
“接下來呢?”蘇晚晴問。
“泉州。”沈言答,“海風會告訴我們,下一步該去哪裏。”
……
泉州港,是閩地最大的港口之一。
海風吹來,帶著鹹腥味。
碼頭邊,船隻林立,商賈雲集。
沈言與蘇晚晴、蘇忠,從船上下來。
“泉州比我想象的要熱鬧。”蘇晚晴道。
“熱鬧的地方,往往最危險。”沈言淡淡道。
“為什麽?”蘇晚晴問。
“因為所有人都想在這裏分一杯羹。”沈言答。
他們走進泉州城。
城裏的街道寬闊,兩旁店鋪林立,有賣絲綢的,有賣瓷器的,還有賣香料的。
“南唐的人,已經來了。”蘇忠忽然道。
“你怎麽知道?”蘇晚晴問。
“你看那邊。”蘇忠指了指一家綢緞莊。
綢緞莊的門口,掛著一麵小小的“唐”字旗。
“這是南唐的商隊。”蘇忠道,“他們表麵上是來做生意的,實際上是來刺探情報的。”
“你怎麽知道?”蘇晚晴問。
“我以前跟老爺來過泉州。”蘇忠道,“那時候,這裏沒有這麽多‘唐’字旗。”
沈言沉默。
他知道,蘇忠說的是實話。
“我們要去哪兒?”蘇晚晴問。
“先找個客棧住下。”沈言道,“再想辦法聯係你父親的舊部。”
“我知道一個地方。”蘇晚晴道,“‘海月樓’。”
“海月樓?”沈言問。
“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房親戚開的。”蘇晚晴道,“在泉州城南。”
“那就去海月樓。”沈言道。
……
海月樓,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樓前有一個小院子,院子裏種著幾棵桂花樹。
“小姐?”
一個中年婦人從樓裏走出來,看見蘇晚晴,眼中滿是震驚。
“表姨。”蘇晚晴喊了一聲。
“你怎麽來了?”婦人道,“建州那邊……”
“建州已經破了。”蘇晚晴低聲道。
婦人臉色一變,連忙把他們迎進樓裏。
“快進來,快進來。”她道,“外麵不安全。”
他們走進樓裏。
樓裏的客人不多,隻有幾桌散客。
婦人把他們帶到二樓的一間雅間。
“這是我表姨,王氏。”蘇晚晴介紹道,“這是沈公子,這是蘇忠。”
王氏打量了沈言一眼,目光在他的劍上停了一瞬。
“江湖人?”她問。
“算是。”沈言答。
王氏沒有多問,隻是歎了口氣:“建州破了,閩國亡了,你們怎麽還敢來泉州?”
“泉州不是還沒被南唐占領嗎?”蘇晚晴問。
“表麵上沒有。”王氏道,“實際上,南唐的人已經滲透進來了。海沙幫、泉州世家,都在跟他們暗通款曲。”
“海沙幫?”沈言問。
“泉州最大的幫派。”王氏道,“控製著碼頭和海路。”
“他們也投靠南唐了?”蘇晚晴問。
“不投靠,能怎麽辦?”王氏道,“南唐兵強馬壯,他們隻是一群靠海吃飯的人。”
蘇晚晴沉默。
“你父親呢?”王氏問。
“在金陵。”蘇晚晴低聲道。
王氏歎了口氣:“蘇大人……”
“表姨,”蘇晚晴忽然道,“我父親以前在泉州任官時,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東西?”王氏一愣,“你指什麽?”
“比如……賬本、信件、或者是……地圖?”蘇晚晴問。
王氏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跟我來。”
她帶著蘇晚晴走進裏屋。
沈言與蘇忠守在門外。
“蘇家到底藏了什麽?”沈言問。
“我不知道。”蘇忠道,“但我知道,老爺曾說過,蘇家替閩國保管了半份江山。”
“半份江山?”沈言皺眉。
“不是土地。”蘇忠道,“是一張圖。”
“江山圖?”沈言問。
“是。”蘇忠道,“據說那張圖上,畫著閩地的山川、關隘、糧道,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比如?”沈言問。
“比如……閩國暗中扶持的十八支江湖勢力。”蘇忠道。
沈言心裏一震。
十八寨。
他想起柳長風給他的那個小包。
“原來如此。”他在心裏道。
……
半個時辰後,蘇晚晴從裏屋出來。
她手裏拿著一個木盒。
“這是什麽?”沈言問。
“我父親留下的東西。”蘇晚晴道,“裏麵有一封信,還有一張圖。”
“信?”沈言問。
“是給我的。”蘇晚晴道,“他說,若有一天閩國亡了,就讓我帶著這張圖,去金陵找一個人。”
“誰?”沈言問。
“顧長川。”蘇晚晴道。
沈言臉色一變。
“天樞府府主?”他問。
“是。”蘇晚晴道,“父親說,隻有顧長川,能看懂這張圖。”
“你相信他?”沈言問。
“我不相信任何人。”蘇晚晴道,“但我相信父親。”
沈言沉默。
他知道,這張圖,將把他們推向更大的舞台。
……
泉州的海風,越來越大。
海月樓的門口,忽然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他們穿著青色長衫,腰間佩著劍,劍穗是黑色的。
“天樞府的人?”蘇忠皺眉。
“不像。”沈言搖頭,“他們的劍穗上,沒有天樞府的標誌。”
“那他們是誰?”蘇忠問。
“南唐的人。”沈言答。
為首的一個青年走進樓裏,目光在樓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蘇晚晴身上。
“蘇小姐?”他問。
蘇晚晴一愣:“你認識我?”
“在下奉樞密院之命,前來送請柬。”青年道,“請蘇小姐入京。”
“入京?”蘇晚晴皺眉,“去哪兒?”
“金陵。”青年道,“陛下聽說蘇大人的女兒在泉州,特下旨,召你入京。”
“陛下?”蘇晚晴冷笑,“南唐的陛下,還是閩國的陛下?”
青年臉色一變:“蘇小姐,注意你的言辭。”
“我父親被你們押赴金陵,生死未卜。”蘇晚晴冷冷道,“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們的‘聖旨’?”
“蘇大人現在很好。”青年道,“陛下對他很器重。”
“器重?”蘇晚晴冷笑,“器重到把他關在天樞府的地牢裏?”
青年沉默。
“蘇小姐,”他道,“你若不去,朝廷會很為難。”
“為難?”蘇晚晴冷笑,“你們連一座城都敢燒,還會為一個亡國之臣的女兒為難?”
青年不再多言,從懷中取出一張請柬,放在桌上。
“這是請柬。”他道,“三日後,我們會來接你。”
他轉身離開。
樓裏一片沉默。
“他們是來逼你入京的。”沈言道。
“我知道。”蘇晚晴道,“但我不能不去。”
“為什麽?”沈言問。
“因為父親在金陵。”蘇晚晴道,“我若不去,他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你去了,也未必有機會。”沈言淡淡道。
“至少,我試過。”蘇晚晴道。
沈言沉默。
他知道,自己攔不住她。
“我跟你去。”他忽然道。
“你?”蘇晚晴一愣。
“我欠你父親一條命。”沈言道,“也欠蕭先生一條命。”
“你認識蕭先生?”蘇晚晴問。
“認識。”沈言道,“他曾在泉州給過我一碗飯。”
蘇晚晴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那我們就一起去金陵。”
……
三日後,泉州港。
一艘大船停在碼頭邊。
船身上刻著一隻展翅的鳳凰,鳳凰嘴裏叼著一枚玉印。
“這是南唐的官船。”蘇忠道。
“走吧。”蘇晚晴道。
她與沈言、蘇忠上了船。
船緩緩駛離碼頭。
泉州城,在身後漸漸遠去。
“接下來呢?”蘇晚晴問。
“金陵。”沈言答,“江南煙雨,會告訴我們答案。”
金陵城,終於到了。
船駛入長江,江麵寬闊,江水滔滔。
“那就是金陵?”蘇晚晴站在船頭,指著遠處的一座大城。
城高池深,城牆用青石砌成,城牆上飄揚著一麵麵“唐”字旗。
“是。”沈言答。
“六朝金粉之地。”蘇晚晴道,“沒想到,我第一次來,是作為亡國之人。”
“亡國之人,也可以在金陵活下去。”沈言淡淡道。
“你覺得,我們能活下去?”蘇晚晴問。
“我不知道。”沈言答,“但我知道,隻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船靠岸。
碼頭邊,一隊南唐兵守在那裏。
“蘇小姐?”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青年走過來,“在下奉樞密院之命,前來接你。”
“有勞。”蘇晚晴道。
她與沈言、蘇忠下了船。
他們被帶到一輛馬車上。
馬車穿過金陵城的街道。
街道寬闊,兩旁店鋪林立,有賣絲綢的,有賣瓷器的,還有賣字畫的。
“金陵比我想象的要繁華。”蘇晚晴道。
“繁華之下,往往藏著最深的陰影。”沈言淡淡道。
馬車在一座客館前停下。
“蘇小姐,先在這裏住下。”青年道,“等陛下有空,會召見你。”
“我父親呢?”蘇晚晴問。
“蘇大人現在很好。”青年道,“你放心。”
他轉身離開。
客館不大,卻很精致。
院裏種著幾棵柳樹,柳枝在風中輕輕搖曳。
“這就是我們在金陵的第一個落腳點。”蘇晚晴道。
“也是我們在金陵的第一個囚籠。”沈言淡淡道。
“你覺得,他們會一直盯著我們?”蘇晚晴問。
“當然。”沈言答,“天樞府的人,無處不在。”
……
當晚,金陵下起了雨。
雨不大,卻很密,像一層薄薄的紗,籠罩著整座城。
沈言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雨。
“你在想什麽?”蘇晚晴問。
“在想蕭先生。”沈言答,“也在想你父親。”
“你覺得,他們還活著?”蘇晚晴問。
“活著。”沈言答,“至少,現在還活著。”
“為什麽?”蘇晚晴問。
“因為天樞府需要他們。”沈言答,“需要他們的名冊,需要他們的圖。”
“你覺得,天樞府真的會放了他們?”蘇晚晴問。
“不會。”沈言答,“但他們會讓他們活得久一點。”
蘇晚晴沉默。
“那我們呢?”她問。
“我們會在金陵,找到答案。”沈言答。
“什麽答案?”蘇晚晴問。
“關於閩國,關於南唐,關於江湖,也關於我們自己。”沈言答。
雨越下越大。
江南煙雨,如夢似幻。
但沈言知道,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真正的風暴,還在後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