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江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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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江的水,冷得像剛從地底翻上來的鐵。
保大三年,冬。
江水拍著船舷,濺起細碎的浪花。沈言站在船頭,肩頭披著一件打了補丁的灰布氅,風從領口灌進來,卻吹不散他眉間的那點疲憊。
他本是要去泉州,替一位故人送一封口信。那故人姓蕭,曾在吳越做過幕僚,後來避禍南下,在泉州開了家小書鋪。三年前,沈言在江湖上落魄時,受過他一碗飯、一席話,如今蕭先生托人帶話,說有一事相托,沈言便從江南一路行來。
沒想到,走到半途,閩國就亡了。
“南唐兵入建州,王氏一門盡被囚,閩國……滅了。”
同船的行商縮在船艙裏,壓低聲音說話,像是怕被誰聽見。
“你說真的?建州城那麽高,武夷劍派還在,怎麽會這麽快就破了?”另一人不信。
“快?你是沒看見南唐軍的陣仗。”那行商打了個寒戰,“我從建州逃出來的時候,城裏已經在巷戰了。南唐的‘神機營’,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那不是朝廷的秘軍嗎?”
“對,就是他們。夜裏攻城,城頭的燈忽然全滅,隻聽見鐵鏈嘩啦一響,接著就是慘叫……第二天一早,城門就開了。”
沈言垂著眼,聽著這些話,沒有插嘴。
他知道“神機營”。那是南唐新立的軍製,據說有一部分人,並非尋常士卒,而是江湖人出身——有的被招安,有的被脅迫,有的則是貪圖功名。
他還知道,真正的戰爭,從來不是江湖人想象的那樣,由一兩位絕頂高手在城頭對決,誰贏了,誰就拿下一座城。
真正的戰爭,是箭矢如蝗,是火油如瀑,是成千上萬的人,在泥濘與血水裏掙紮。
“前麵就是福州地界了。”船夫忽然喊了一聲,“各位客官,福州城這幾日查得嚴,要是身上有兵器的,最好先藏一藏。”
沈言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劍。
那是一柄普通的鐵劍,劍身略寬,沒有華麗的紋飾,劍柄纏著舊布,看上去像鄉下武師用的東西。隻有真正懂劍的人,才看得出這劍的重心偏前,是一柄更適合戰場廝殺的劍,而不是江湖上那些花哨的“**”。
他沒有藏。
一來,他不想惹麻煩;二來,他知道——真正會找麻煩的人,不會因為你把劍藏起來,就當你是普通人。
船漸漸靠近碼頭。
福州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浮現出來,城牆高聳,城門上“福州”二字斑駁,卻仍帶著幾分昔日閩國都城的傲氣。隻是此刻,城門前多了一麵新的旗幟——
白底青邊,中間繡著一個“唐”字。
南唐的旗幟。
“把閩字旗扯下來,換上唐字旗,就算是改朝換代了?”有人低聲嘀咕。
沒人接話。
船靠岸,碼頭上的氣氛比沈言想象的還要緊張。
一隊南唐兵守在岸邊,鎧甲整齊,刀槍雪亮。他們身後,還有幾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人,腰間佩劍,站姿與普通士卒截然不同——那是江湖人的站姿,鬆弛中帶著警覺。
“朝廷與江湖,果然是一起來的。”沈言在心裏冷笑。
他隨著人群下船,走到岸邊,被一名南唐兵攔住。
“姓名,籍貫,來福州做什麽?”那兵嗓門粗,態度卻不算蠻橫,隻是例行公事。
“沈言,江南人,來尋一位故人。”沈言答得平靜。
那兵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間的劍上停了一瞬,又落到他那雙舊靴上——靴底沾著泥,卻不新,顯然走了不少路。
“會武?”兵問。
“略懂一點,防身用的。”沈言語氣平淡。
兵還想說什麽,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讓他過去。”
說話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衫男子,麵容清秀,腰間佩著一柄細長的劍,劍穗是淡青色的,在風裏輕輕晃動。
他站在幾名南唐兵中間,卻有一種隱隱的上位者氣質——不是那種天生的貴氣,而是久居人上、習慣發號施令的冷硬。
“林統領?”那兵愣了一下,連忙讓開。
青衫男子看了沈言一眼,目光從他的劍,移到他的眼睛。
“江南來的劍客?”他問。
“隻是個路過的。”沈言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福州城最近不太平。”青衫男子淡淡道,“閩國剛亡,人心浮動,江湖人來得太多,會惹麻煩。你若隻是尋故人,最好別在城裏拔劍。”
沈言點頭:“我盡量。”
青衫男子嘴角微微一動,似笑非笑:“‘盡量’?那就是說——必要的時候,還是會拔劍?”
沈言沒有回答。
他隻是拱了拱手,算是道別,然後提著簡單的行囊,走進福州城。
青衫男子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統領,這人……”一名士兵低聲問。
“江湖人。”青衫男子收回目光,“但不是閩地的。”
“要不要——”士兵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不必。”青衫男子搖頭,“他若安分,就當多了個看熱鬧的;他若不安分……”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那就是多了個可以用的人。”
……
福州城的街道,比沈言想象的要熱鬧。
店鋪照常開門,小販照樣吆喝,隻是空氣中總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緊繃——那是亡國之後特有的氣氛,像一張被拉滿的弓,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斷。
他找了家小客棧住下,放下行囊,洗去一路風塵,便出門打聽蕭先生的消息。
泉州離福州不算遠,卻隔著一道海峽。如今閩國已亡,南唐在沿海布防,船隻往來要查得更嚴。沈言心裏隱隱有種不安——蕭先生托人傳信,說是“有一事相托”,語氣卻異常鄭重,不像尋常托付。
他先去了城西的一家舊書鋪。
那是蕭先生在信中提到的聯絡點之一。
書鋪門麵不大,門前掛著一塊略顯陳舊的木牌,上書“知止齋”三字。門半掩著,裏麵傳出翻書的聲音。
沈言推門進去。
“客官隨便看,買書八折。”一個中年掌櫃頭也不抬,仍舊在整理書架。
沈言掃了一眼店內,書架上多是經史子集,還有一些雜記野史,角落裏堆著幾箱舊書,封皮已經泛黃。
他走到櫃台前,輕聲道:“蕭先生在嗎?”
掌櫃的手一頓,抬眼看了他一眼:“哪位蕭先生?”
“泉州來的,姓蕭,曾在吳越做過幕僚。”沈言頓了頓,“他讓我來福州,說有一事相托。”
掌櫃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客官,你找錯地方了。這裏隻有賣書的,沒有什麽蕭先生。”
沈言心裏一沉。
他知道,這是“拒絕相認”的暗號。
要麽是蕭先生出了事,要麽是聯絡點已經暴露,掌櫃的不敢再承認。
“那我隨便看看。”沈言沒有再追問,轉身走向書架。
他的手輕輕劃過一排排書脊,指尖忽然停在一本《閩中舊事》上。
那本書的封皮被人用指甲劃了一道淺淺的痕跡。
沈言抽出書,翻開第一頁。
第一頁是空白的,第二頁也是。直到第三頁,才出現幾行小字——
“閩亡,蕭公已被押赴金陵。
此路已斷,勿再尋。
若你仍願為他做事,可往建州,尋武夷劍派林若山。
——知止”
字跡潦草,卻有力,顯然是匆忙之中寫下的。
沈言合上書本,放回原處,轉身向門外走去。
“客官,不買書了?”掌櫃的問。
“下次吧。”沈言淡淡道。
他走出書鋪,心裏已經有了決斷。
蕭先生被押赴金陵——那是南唐的都城。以蕭先生的身份,多半是被當作“閩國舊臣”看待,要麽被招降,要麽被軟禁,甚至可能被處死。
他若要救人,就得去金陵。
但他也知道,以他一人一劍,想要從南唐朝廷手裏救人,無異於自投羅網。
“建州,武夷劍派,林若山……”他在心裏默念。
武夷劍派,他聽說過。那是閩地三大劍派之一,在武夷山深處立派百年,弟子多在閩地軍中任武職。閩國滅亡後,武夷劍派的態度,一直很微妙——既沒有公開抵抗南唐,也沒有明確歸順。
蕭先生讓他去找林若山,多半是因為——武夷劍派,是閩地武林中唯一還有實力、也還有心氣的力量。
“先去建州看看。”沈言做了決定。
他沒有立刻動身,而是先回客棧,收拾行囊。
就在他提著行囊準備離開時,客棧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奉南唐樞密院令,搜查可疑人物!所有人都留在原地,不許亂動!”
沉重的腳步聲在街道上響起,伴隨著兵器碰撞的金屬聲。
沈言眉頭一皺,將行囊放下,走到窗邊。
窗外,一隊南唐兵正沿街搜查,挨家挨戶敲門。他們身後,跟著幾個穿青色長衫的人——和碼頭那幾個一樣,是江湖人。
“天樞府的人?”沈言心裏一動。
天樞府,是南唐新立的機構,名義上隸屬樞密院,實則直接聽命於皇帝。府中之人,有文有武,有官有俠,專司“機密之事”——刺探情報、籠絡江湖、剪除異己。
他們出現在福州,說明南唐對閩地的控製,已經從軍事層麵,深入到了江湖層麵。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開門!搜查!”
客棧掌櫃慌忙去開門,嘴裏不停賠笑:“官爺,小的這店都是正經客人,哪有什麽可疑人物?”
“有沒有,不是你說了算。”一個冷硬的聲音響起。
門被推開,幾名南唐兵走進來,目光在大堂裏掃了一圈。
大堂裏隻有三桌客人:一桌是行商,一桌是讀書人模樣的青年,還有一桌,是剛從鄉下來的老農。
“樓上還有人?”領頭的青衫人問。
“有,有一間上房,住了個……住了個過路的客人。”掌櫃的聲音有些發顫。
“帶我們上去。”青衫人淡淡道。
沈言站在窗邊,指尖輕輕敲著窗框。
他知道,自己躲不過去。
他可以從後窗翻出去,離開客棧,甚至離開福州城。但那樣一來,他就成了“被通緝的可疑人物”,以後在閩地寸步難行。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打開房門。
“我在這兒。”他平靜地說。
……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
“沈公子?”掌櫃的看見他,明顯鬆了口氣,“官爺,就是這位。”
領頭的青衫人走上樓,目光落在沈言身上。
“又是你。”他微微一愣。
沈言也認出了他——正是碼頭邊那個“林統領”。
“林統領。”沈言拱手,“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
“你住在這裏?”林統領問。
“剛到,準備離開。”沈言指了指桌上的行囊。
林統領掃了一眼行囊,又看向沈言腰間的劍:“你從江南來,一路到福州,現在又要離開,打算去哪兒?”
“建州。”沈言沒有隱瞞。
“建州?”林統領眯了眯眼,“你去建州做什麽?”
“找人。”沈言答。
“找誰?”
“武夷劍派,林若山。”
林統領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
大堂裏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你認識林若山?”他問。
“不認識。”沈言搖頭,“隻是受人之托,去見他一麵。”
“受人之托?”林統領冷笑,“受誰之托?”
“泉州蕭先生。”沈言平靜道。
林統領的眼神更冷了。
“蕭文曜?”他吐出一個名字。
沈言點頭。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林統領問。
“閩國舊臣,曾在吳越做過幕僚,後來避禍泉州。”沈言淡淡道,“我隻知道這些。”
“你知道的已經太多了。”林統領的手,緩緩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大堂裏的幾個南唐兵立刻握緊了刀,氣氛一觸即發。
“林統領。”沈言忽然開口,“你若要殺我,現在就可以動手。但你若想知道蕭先生在金陵的情況,或許……我能幫你。”
林統領的動作停住了。
“你知道蕭文曜在金陵的情況?”他問。
“不知道。”沈言搖頭,“但我可以去查。”
“你?”林統領失笑,“一個江湖人,想從南唐朝廷手裏查一個被押赴金陵的閩國舊臣?”
“我至少知道他被押去了金陵。”沈言淡淡道,“而你——”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林統領腰間的劍穗上。
“你腰間的劍穗,是武夷劍派的樣式。”沈言緩緩道,“你不是南唐的人,至少,不完全是。”
林統領的眼神驟然一緊。
大堂裏一片死寂。
“你看出來了?”他低聲問。
“劍穗是青色的,上麵繡著一朵小小的‘武夷雲紋’。”沈言平靜道,“這種繡法,隻有武夷劍派內部弟子才會。你若隻是普通統領,不會用這種劍穗。”
林統領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好眼力。”他緩緩鬆開劍柄,“我叫林遠,曾是武夷劍派弟子,如今……算是半個南唐的人。”
“半個?”沈言挑眉。
“我在南唐軍中任職,卻仍與武夷劍派有聯絡。”林遠道,“蕭文曜被押赴金陵,是我親眼所見。”
沈言心裏一沉:“他……還活著?”
“暫時還活著。”林遠道,“天樞府對他很感興趣,想從他嘴裏挖出閩國舊部的名單,還有……一些關於江湖的秘密。”
“江湖的秘密?”沈言皺眉。
“你不知道?”林遠有些意外,“蕭文曜不隻是閩國舊臣,他還是當年‘閩中十八寨’的幕後組織者之一。”
“閩中十八寨?”沈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那是閩國暗中扶持的十八支江湖勢力,分布在閩地各處。”林遠道,“有的是山寨,有的是幫派,有的是鏢局。他們表麵上是江湖人,實際上替閩國做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刺殺、走私、刺探情報。”
沈言想起蕭先生在信中寫的那句話——“若你仍願為他做事,可往建州,尋武夷劍派林若山。”
原來如此。
蕭先生不隻是想讓他救人,更是想讓他接手“閩中十八寨”的殘局。
“天樞府想控製這些勢力。”林遠道,“蕭文曜若肯開口,他們就能在一夜之間,掌握閩地江湖的半壁江山。”
“他若不肯呢?”沈言問。
“那就隻能殺了。”林遠語氣平靜,“朝廷不需要一個不肯合作的聰明人。”
沈言沉默。
他忽然明白,自己卷入的,不隻是一樁簡單的“救人”之事,而是南唐在閩地江湖布下的一張大網。
“你剛才說,你要去建州找林若山?”林遠忽然問。
“是。”沈言答。
“那正好。”林遠笑了笑,“我也要去建州。”
“你去建州做什麽?”沈言問。
“朝廷要在武夷山下駐軍。”林遠道,“武夷劍派占據要地,若不臣服,就得剿滅。”
“你是去勸降,還是去圍剿?”沈言問。
“先勸降,後圍剿。”林遠淡淡道,“這是朝廷的規矩。”
沈言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那我們正好同路。”
“你不怕我在路上殺了你?”林遠問。
“你若要殺我,在客棧就可以動手。”沈言平靜道,“你沒有動手,說明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做什麽?”林遠挑眉。
“你需要一個人,去和武夷劍派談。”沈言緩緩道,“你是南唐的統領,他們不會信你。而我——隻是個江湖人。”
林遠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倒是會替自己找活路。”
“我隻是不想死得太早。”沈言淡淡道。
……
三日後,建州城外。
天空陰沉,風從武夷山脈的方向吹來,帶著冷意。
建州城已經被南唐兵圍了半個月。
城牆上的“閩”字旗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麵殘破的白旗——那是“議和”的象征。隻是這麵白旗掛了三天,南唐仍沒有撤兵的意思。
“朝廷要的不是議和,是臣服。”林遠站在一處高坡上,看著遠處的城牆,“要麽開門投降,要麽城破人亡。”
沈言站在他身邊,目光落在城牆上。
城牆上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有的甚至連鎧甲都沒穿,隻是披著破舊的布衣,手裏握著刀槍。他們的眼神裏,沒有恐懼,隻有麻木——那是被戰爭磨平的絕望。
“武夷劍派呢?”沈言問。
“在城裏。”林遠道,“他們的掌門‘武夷一劍’柳長風,帶著門下弟子,守在北門。”
“你認識柳長風?”沈言問。
“我曾是他的弟子。”林遠聲音有些低,“後來閩國內亂,我離開了武夷山,投了南唐。”
“為什麽?”沈言問。
“因為我不想看著閩國在自相殘殺中滅亡。”林遠道,“我以為,南唐至少能帶來一點秩序。”
“你現在還這麽認為?”沈言問。
林遠沒有回答。
他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沈言。
“這是給林若山的信。”林遠道,“你若能見到他,把信給他。”
“你自己不去?”沈言問。
“我若去,他會殺了我。”林遠苦笑,“他認為我是‘叛門之人’。”
沈言接過信,沒有立刻打開。
“你希望我幫你勸降武夷劍派?”他問。
“我希望你幫他們活下去。”林遠道,“朝廷已經決定——若三日之內建州不開城,就用火攻。”
“火攻?”沈言皺眉。
“建州城多木屋,火一起,整座城都會燒起來。”林遠道,“到時候,不隻是武夷劍派,連城裏的百姓,也活不了多少。”
沈言沉默。
他知道,林遠說的是實話。
“你要我做什麽?”他問。
“進城,見林若山,把信給他。”林遠道,“信裏寫的是——若武夷劍派肯交出‘閩中十八寨’的名冊,朝廷可以保留武夷劍派的名號,不再追究他們抵抗之事。”
“隻是保留名號?”沈言冷笑,“弟子呢?產業呢?”
“弟子可以被編入南唐軍中,或入天樞府。”林遠道,“產業……朝廷會‘接管’。”
“這叫招安?”沈言問。
“這叫活命。”林遠聲音有些冷,“在亂世裏,活著,已經是一種奢侈。”
沈言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林遠說的是現實。
但他也知道,對於武夷劍派這樣的百年門派來說,這不是活命,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
“我可以進城。”沈言緩緩道,“但我不會替朝廷說話。”
“那你替誰說話?”林遠問。
“替蕭先生。”沈言答,“也替我自己。”
“你想救蕭文曜?”林遠有些意外。
“我欠他一條命。”沈言淡淡道,“他若死了,我會很難過。”
林遠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是個奇怪的人。”
“亂世裏,奇怪一點,活得久一點。”沈言也笑了笑。
……
當晚,夜色如墨。
建州城外的南唐軍營燈火通明,巡邏的士兵來回走動,刀光在火光下閃爍。
沈言換了一身黑衣,背上劍,從軍營後方的一處矮坡悄悄摸了出去。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林遠在暗處看著他離開,身邊站著一名身穿銀色鎧甲的將領。
“你確定他能進城?”那將領問。
“他是個聰明人。”林遠道,“也是個好劍客。”
“你不怕他反過來幫武夷劍派對付我們?”將領問。
“怕。”林遠道,“但我更怕火起之後,整座城都變成一片焦土。”
將領沉默片刻,歎了口氣:“你還是太心軟了。”
“我隻是不想讓武夷山的劍,在一夜之間全部折斷。”林遠道。
……
建州城北門外,一條狹窄的小巷裏。
沈言貼著牆根行走,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
城牆上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有的靠在垛口邊打盹,有的在低聲交談。沒有人注意到,城牆下的陰影裏,多了一個黑影。
沈言從懷中取出一根細長的鐵鉤,那是他在福州買的,原本隻是為了防身,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他用力將鐵鉤拋向城牆,鉤住垛口,然後借力一躍,身形如一隻黑色的燕子,悄無聲息地攀上城牆。
城牆上的一名守軍剛要打哈欠,就看見眼前多了一個黑衣人影。
“誰——”
他的話還沒說完,喉嚨就被一隻手捂住。
冰冷的劍鋒抵在他的頸側。
“別出聲。”沈言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問你,武夷劍派的人在哪裏?”
那守軍嚇得渾身發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處箭樓。
“在……在那邊的箭樓裏。”
沈言鬆開手,將他打暈,輕輕放在地上。
他順著城牆,向那座箭樓摸去。
箭樓裏亮著一盞油燈,燈光搖曳,映出幾道人影。
“柳掌門,南唐那邊還是沒有回信。”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他們根本不想議和,隻是在等我們糧盡。”
“等我們糧盡,他們就會攻城。”另一個聲音道,“到時候,我們守不住的。”
“守不住也要守。”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武夷山的劍,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斷了。”
沈言停下腳步。
那蒼老的聲音,應該就是武夷劍派掌門柳長風。
他正準備推門而入,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蕭先生被押赴金陵的消息,已經證實了。”一個青年的聲音道,“天樞府的人,在福州查得很緊,連‘知止齋’都被盯上了。”
“知止齋……”沈言心裏一沉。
“蕭先生若死在金陵,閩中十八寨就徹底散了。”柳長風歎了口氣,“我們欠他太多。”
“掌門,我們要不要——”
“要不要什麽?”柳長風打斷他,“我們連建州都守不住,還想去金陵救人?”
箭樓裏陷入沉默。
沈言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我可以去。”他說。
……
箭樓裏的人,全都愣住了。
油燈的光,照在沈言的臉上,也照在他腰間的劍上。
“你是誰?”柳長風盯著他,目光如劍。
“江南來的劍客,沈言。”沈言拱手,“受蕭先生之托,來見林若山。”
“你認識蕭先生?”柳長風問。
“三年前,我在江湖上落魄,曾受過他一碗飯、一席話。”沈言淡淡道,“如今他有難,我不能不來。”
柳長風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劍上停了一瞬。
“你是怎麽進城的?”他問。
“從城牆上爬進來的。”沈言答。
“南唐的守軍沒發現?”柳長風有些意外。
“他們忙著準備火攻,沒空看城牆。”沈言淡淡道。
箭樓裏的幾個人臉色一變。
“火攻?”柳長風皺眉。
“南唐已經決定,若三日之內建州不開城,就用火攻。”沈言緩緩道,“到時候,不隻是武夷劍派,連城裏的百姓,也活不了多少。”
柳長風沉默。
“你是南唐派來勸降的?”他問。
“不是。”沈言搖頭,“我隻是個江湖人。”
“那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們這些?”柳長風問。
“因為我不想看見這座城變成一片焦土。”沈言答,“也不想看見武夷劍派在一夜之間被燒光。”
“你想讓我們投降?”一個青年忍不住道,“你知道投降意味著什麽嗎?”
沈言看向那青年。
那青年二十出頭,一身青衫,腰間佩劍,劍穗也是青色的,繡著武夷雲紋。
“你就是林若山?”沈言問。
那青年一愣:“你認識我?”
“蕭先生在信裏提到過你。”沈言從懷中取出那封從“知止齋”得到的信,遞給林若山,“這是他托我帶給你的。”
林若山接過信,看完之後,臉色變得複雜。
“掌門……”他把信遞給柳長風。
柳長風看完信,沉默了很久。
“蕭文曜,還是這麽愛多管閑事。”他苦笑。
“信裏寫了什麽?”一個弟子忍不住問。
“他要我們——”柳長風頓了頓,“要麽投降南唐,要麽解散門派,帶著弟子隱入江湖。”
“投降?”那弟子怒道,“我們武夷劍派,怎麽能向南唐低頭?”
“解散?”另一個弟子也急了,“那我們百年基業,豈不是毀於一旦?”
柳長風沒有說話。
他看向沈言:“你怎麽看?”
“我隻是個江湖人,沒有資格替你們做決定。”沈言淡淡道,“但我可以告訴你們——蕭先生在金陵,還活著。”
柳長風目光一凝:“你怎麽知道?”
“南唐的一個統領,親口告訴我的。”沈言答,“他曾是武夷劍派的弟子,叫林遠。”
“林遠……”柳長風念出這個名字,眼神變得複雜,“他還活著?”
“他現在是南唐‘神機營’的統領。”沈言答,“也是天樞府的外圍成員。”
“叛門之徒。”林若山咬牙道。
“他讓我帶一封信給你。”沈言從懷中取出林遠的信,遞給林若山,“信裏寫的是——若武夷劍派肯交出‘閩中十八寨’的名冊,朝廷可以保留武夷劍派的名號,不再追究你們抵抗之事。”
林若山看完信,臉色鐵青。
“交出十八寨的名冊,換一個空殼的名號?”他冷笑,“這也配叫條件?”
“這是活命的條件。”沈言淡淡道。
“你到底是哪一邊的?”林若山盯著他,“你是蕭先生的人,還是南唐的人?”
“我是我自己的人。”沈言答,“我隻是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
“那你想要什麽?”柳長風問。
“我想要蕭先生活著。”沈言答,“也想要你們活著。”
“你覺得,我們投降了,蕭先生就能活?”柳長風問。
“不一定。”沈言搖頭,“但至少,你們可以用‘十八寨的名冊’,跟朝廷談條件。”
“談什麽條件?”柳長風問。
“用名冊換蕭先生的命。”沈言答,“也換你們自己的命。”
柳長風沉默。
“你覺得,朝廷會答應?”他問。
“天樞府會。”沈言答,“他們需要十八寨的勢力,也需要一個聽話的武夷劍派。”
“聽話?”柳長風冷笑,“你覺得,我們會聽他們的話?”
“你們可以選擇不聽。”沈言淡淡道,“但那時候,你們已經沒有資格談條件了。”
箭樓裏陷入沉默。
風從窗縫裏吹進來,吹得油燈的光搖曳不定。
“你說,你可以去金陵救蕭先生?”柳長風忽然問。
“我沒說‘救’。”沈言糾正,“我說‘可以去’。”
“有區別嗎?”柳長風問。
“有。”沈言答,“‘救’是結果,‘去’是選擇。結果不一定能如願,但選擇……是我們自己做的。”
柳長風看著他,忽然笑了笑:“你說話的口氣,有點像蕭文曜。”
“那是我的榮幸。”沈言淡淡道。
“好。”柳長風收起笑容,“我可以把十八寨的名冊交給你。”
“掌門!”林若山急道。
“聽我說完。”柳長風抬手打斷他,“名冊在我手裏,是一張廢紙。在你手裏,或許能變成一把劍。”
“我?”沈言一愣。
“蕭文曜在信裏說,你是個值得托付的人。”柳長風緩緩道,“他很少這樣誇人。”
“我隻是個江湖人。”沈言答。
“江湖人,也可以做大事。”柳長風道,“十八寨的人,大多是閩國舊部,有的已經隱姓埋名,有的還在做買賣,有的已經成了土匪。他們各有各的路,卻都曾受過蕭文曜的恩惠。”
“你把名冊交給我,是想讓我……”沈言皺眉。
“讓你去金陵。”柳長風道,“用名冊跟朝廷談條件——要麽放了蕭文曜,要麽讓十八寨的人,變成真正的‘亂黨’。”
“你這是在逼朝廷。”沈言淡淡道。
“我們已經被逼到牆角了。”柳長風苦笑,“不逼一逼他們,我們連牆角都站不住。”
“那武夷劍派呢?”沈言問。
“我們會做出選擇。”柳長風道,“要麽投降,要麽戰死。”
“沒有第三條路?”沈言問。
“有。”柳長風看向林若山,“若你願意,可以帶著一部分弟子,離開建州,隱入江湖。”
“掌門……”林若山眼眶微紅。
“武夷山不能沒有人。”柳長風道,“但也不能所有人都死在建州。”
“我不走。”林若山咬牙道,“要走,你走。”
“我老了。”柳長風搖頭,“我已經走不動了。”
箭樓裏一片沉默。
“好。”沈言忽然開口,“名冊給我,我去金陵。”
“你真的願意?”柳長風問。
“我欠蕭先生一條命。”沈言答,“也欠你們一個選擇。”
“你要記住——”柳長風緩緩道,“你拿的不是一張紙,而是十八寨所有人的命。”
“我知道。”沈言答。
柳長風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遞給沈言。
“這裏麵,是十八寨的名冊,還有一些……蕭文曜留下的東西。”他道,“你自己看吧。”
沈言接過小包,小心地收好。
“你打算什麽時候走?”柳長風問。
“今晚。”沈言答,“建州城還沒被火攻,我還有機會出去。”
“我送你。”林若山道。
“不用。”沈言搖頭,“你該留在城裏,幫柳掌門做決定。”
“那你呢?”林若山問。
“我去更大的舞台。”沈言淡淡道。
……
夜更深了。
沈言再次攀上城牆,從建州城的另一側悄悄離開。
城外的風,比城裏更冷。
他回頭看了一眼建州城。
城牆上的守軍仍在打盹,燈火搖曳,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滅。
“希望你們……還有機會做選擇。”他在心裏默念。
他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
金陵的方向,在北方。
那裏有南唐的皇宮,有天樞府,有被押赴的蕭文曜,也有——更大的舞台。
沈言握緊了手中的小包,腳步漸漸加快。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隻是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劍客。
他已經踏入了一個更大的棋局——
南唐的擴張,閩地的滅亡,江湖的紛爭,都將在這盤棋局中交織。
而他,將在其中,走出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