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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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州到金陵的路,比沈言記憶中更熱鬧些。
表麵上是商賈往來、車水馬龍,實則暗線密布——茶寮裏有天樞府的眼線,客棧裏有南唐軍的細作,連路邊算命的瞎子,都可能是某方勢力的耳目。
“你確定要先去金陵?”蘇晚晴在馬車上低聲問。
“必須去。”沈言掀起車簾一角,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城影,“天樞府的根在金陵,南唐的中樞也在金陵。不先摸清這裏的風向,後麵的棋就沒法下。”
“可你在金陵的身份,已經是‘叛逆’。”蘇晚晴道,“雨花台一戰,你當眾破了天樞府的公審,還跟顧長川正麵交手。”
“所以這次,不能用原來的身份。”沈言放下車簾,從行囊裏取出一張人皮麵具,熟練地貼在臉上,再換了一副略顯文弱的眉眼,“我們是‘淮南來的藥材商’,姓顧,單名一個‘言’字。”
“顧言?”蘇晚晴忍不住笑,“你這是在打顧長川的臉。”
“借他一個姓而已。”沈言淡淡道,“天樞府的人自負得很,未必會往這方麵想。”
……
金陵城門前,盤查比淮河渡口更嚴。
守城的士兵不僅驗路引,還多了一道“身份問詢”——哪裏人、做什麽、城裏有無親友、可有人擔保。
“顧言?”守城的小校翻看著路引,“淮南人?”
“是。”沈言拱手,“家裏做藥材生意,想在金陵開個分號。”
“金陵城裏藥材鋪多如牛毛。”小校冷笑,“你一個淮南來的,能占得一席之地?”
“試試總無妨。”沈言笑得溫和,“世道艱難,總得給自己留條活路。”
小校打量了他幾眼,又看了看蘇晚晴扮的“顧少爺書童”,和林若山扮的“保鏢”,揮手放行:“進去吧。別惹事。”
“多謝軍爺。”
馬車緩緩駛入金陵。
街道依舊繁華,酒肆茶樓人聲鼎沸,歌女彈唱之聲不絕於耳。隻是在這繁華之下,有一股難以言說的緊繃——
茶樓上有人壓低聲音議論邊鎬在楚地的戰事;
布莊裏有人偷偷打聽後周的動向;
街角的乞丐會在行人丟下銅錢後,低聲說一句:“天要變了。”
“天樞府的人,應該已經知道你進城了。”蘇晚晴道。
“知道最好。”沈言神色平靜,“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回來了。”
“你這是在引火燒身。”林若山皺眉。
“火不燒起來,怎麽看清誰在暗中添柴?”沈言淡淡道,“先找落腳處。”
他們在城南租了一處不起眼的小院,院子不大,卻有一個好處——後牆緊鄰一條窄巷,巷尾通往秦淮河畔。
“進可攻,退可逃。”沈言滿意地點頭,“就這兒。”
安頓下來的第一夜,金陵下起了小雨。
雨打芭蕉,淅淅瀝瀝。
沈言坐在窗前,擦拭著那柄在君山新鑄的劍。劍刃如秋水,映出他戴麵具後的臉。
“你在想什麽?”蘇晚晴端著一盞熱茶走進來。
“在想顧長川。”沈言沒有抬頭,“他在雨花台吃了虧,不可能不報複。如今我又回到金陵,他一定會出手。”
“你打算怎麽應對?”蘇晚晴問。
“等。”沈言放下劍,“等他先動。”
“等?”林若山從門外走進來,“這不像你的風格。”
“以前我是一個人。”沈言看向他,“現在不一樣。”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裏麵是十八寨的暗號標記和幾張皺巴巴的紙條。
“我已經讓人把消息散出去了。”沈言道,“閩地、楚地、洞庭的舊部,會陸續有人來金陵。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顧長川發現之前,把這些人擰成一股繩。”
“舊部新盟……”蘇晚晴輕聲念出這四個字,“你是想,重建十八寨?”
“不是重建。”沈言搖頭,“十八寨已經沒了。我要建的,是一個新的東西——一個不屬於任何朝廷,隻屬於江湖和百姓的‘盟’。”
“這比登天還難。”林若山道。
“所以才要一步一步來。”沈言看向窗外的雨幕,“第一步,先見白鷺書院。”
三日後,秦淮河畔的畫舫上。
夜色如墨,河麵上燈火點點,畫舫穿梭,絲竹之聲此起彼伏。
其中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悄悄停在一處偏僻的河灣。
船上,一個披著蓑衣的漢子正低頭補網。聽到腳步聲,他抬頭看了一眼,目光在沈言腰間的劍上停了停,又看向他臉上的麵具。
“顧公子?”漢子的聲音沙啞。
“沈言。”沈言摘下人皮麵具,露出本來麵目。
漢子愣了一下,隨即撲通一聲跪下:“沈……沈大哥!”
“起來。”沈言伸手扶起他,“阿彪,別來無恙。”
阿彪是原十八寨中“水蛇寨”的頭目,閩地陷落後,他帶著殘部逃到金陵,隱姓埋名在秦淮河上當船夫。
“我聽說你在金陵雨花台殺得天樞府丟盔卸甲,又在楚地一劍逼退邊鎬……”阿彪眼圈發紅,“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我也以為,十八寨的人都散了。”沈言歎了口氣。
“散是散了,可心沒散。”阿彪咬牙道,“隻要你一聲令下,兄弟們還能聚起來。”
他說著,從船艙裏喚出七八條精壯漢子,都是當年十八寨的舊部,如今在金陵做腳夫、夥計、車夫,甚至小偷,隻為活下去。
“沈大哥!”
“沈公子!”
眾人紛紛圍上來,眼神裏有激動,有委屈,也有期待。
“你們在金陵過得怎麽樣?”沈言問。
“能怎麽樣?”一個叫阿武的漢子苦笑,“天樞府到處抓人,說我們是‘閩地餘孽’。稍有不慎,就被抓去填護城河。”
“那你們還敢來見我?”沈言問。
“沈大哥是為了閩地百姓才跟天樞府作對的。”阿彪道,“我們怕官府,怕天樞府,可不怕跟著你。”
沈言心中一熱。
“好。”他點頭,“那我就直說了。”
他將後周的意圖、南唐的局勢、天樞府的布局,一五一十地告訴眾人。
“我要在江南建一個‘新盟’。”沈言道,“不叫十八寨,也不叫什麽義軍,就叫——‘問心盟’。”
“問心盟?”眾人麵麵相覷。
“不問朝廷,不問門派,隻問自己的心。”沈言道,“覺得南唐對,就幫南唐;覺得後周對,就幫後周;若兩邊都不對,就隻幫百姓。”
“這……”阿武猶豫,“這不是兩頭不討好嗎?”
“亂世之中,想討好所有人,是不可能的。”沈言淡淡道,“我們隻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阿彪沉默片刻,忽然跪下:“我阿彪,願意加入問心盟!”
“我也願意!”
“算我一個!”
七八條漢子相繼跪下,聲音在狹小的船艙裏回蕩。
“起來。”沈言扶起他們,“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問心盟的第一批成員。”
他從懷中取出幾塊刻著“心”字的小銅牌,一一交到他們手中。
“這是信物。”沈言道,“也是命牌。若有一天,問心盟散了,你們就把它扔進河裏,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不會散的。”阿彪握緊銅牌,“隻要你還在,問心盟就在。”
……
離開烏篷船時,雨已經停了。
秦淮河上的燈火倒映在水麵,像一條流動的星河。
“這就是你的‘舊部新盟’?”蘇晚晴輕聲道。
“隻是開始。”沈言道,“閩地、楚地、洞庭的人,會陸續來。白鷺書院、江左盟,若能爭取到一兩個,江南的江湖格局就會變。”
“你真的覺得,他們會願意跟你一起,站在風口浪尖?”蘇晚晴問。
“不願意也沒關係。”沈言笑了笑,“我又不是要他們賣命,隻是給他們一個選擇——在亂世裏,除了依附朝廷,除了被天樞府收編,還可以選擇‘問心’。”
“問心……”蘇晚晴喃喃道,“這兩個字,很重。”
“重才好。”沈言道,“輕了,容易被風吹走。”
白鷺書院在金陵城外的白鷺洲上,四麵環水,隻有一座石橋與外界相連。
書院白牆黑瓦,掩映在綠樹之間,遠遠望去,像一隻停在水麵的白鷺。
“白鷺書院不涉政事,不與門派爭利。”蘇晚晴道,“他們隻講學、授徒、藏書記史。”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最危險。”沈言道,“真正能改變天下的,往往不是刀,而是書。”
石橋盡頭,有兩名青衣弟子守著,腰間佩劍,卻並不張揚。
“來者何人?”左邊的弟子拱手。
“淮南顧言,特來拜訪張院長。”沈言也拱手,遞上拜帖。
弟子看了一眼拜帖,眉頭微皺:“張院長近日不見客。”
“我有一事,關係江南蒼生。”沈言沉聲道,“若張院長不願見,我就在這裏等,等到他願意見為止。”
“你……”弟子有些惱怒。
“讓他進來。”
一個溫和的聲音從院內傳來。
弟子一愣,隨即躬身:“是,院長。”
……
書院正廳,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案前,案上堆滿了書卷。
“張院長。”沈言拱手。
“你不是顧言。”張院長放下手中的書,目光如炬,“你的眼神,不像商人。”
沈言微微一笑,摘下人皮麵具:“江南散人,沈言。”
張院長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雨花台一劍,破公審、退顧長川的沈言?”
“不敢當。”沈言拱手,“隻是做了該做的事。”
“你該做的事,可不止這些。”張院長歎了口氣,“你來白鷺書院,是想拉我們下水?”
“我隻是來送一樣東西。”沈言從懷中取出蘇家的江山圖,放在案上,“這是楚地的山川關隘圖,也是江南的半壁江山圖。”
張院長展開地圖,看了許久,眼神越來越凝重。
“這圖……”他抬頭看向蘇晚晴,“你是蘇文曜的女兒?”
“晚輩蘇晚晴,見過張院長。”蘇晚晴躬身行禮。
“蘇文曜當年在楚地治水、減稅、興學,是難得的清官。”張院長道,“沒想到,如今落到這般下場。”
“張院長,這圖在我手裏,隻會引來殺身之禍。”蘇晚晴道,“我想把它交給書院,讓書院決定,它該用來做什麽。”
“你們是想讓白鷺書院,站在你們那一邊?”張院長問。
“我隻是想讓書院,站在百姓那一邊。”沈言道,“南唐若繼續窮兵黷武,江南百姓會遭殃;後周若南下,戰火同樣會燒到江南。書院若能出麵,聯絡江南士紳,或許能在戰火中,保下一些城池,保下一些百姓。”
“你這是讓我們做‘牆頭草’。”張院長冷笑,“哪邊對百姓有利,就倒向哪邊?”
“亂世之中,牆頭草未必是貶義詞。”沈言淡淡道,“若能在風雨中護住幾株幼苗,牆頭草也比枯木強。”
張院長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你這張嘴,倒會說。”
他合上江山圖:“這圖,書院收下。至於書院會怎麽用,那是書院的事,不是你們的事。”
“那書院的態度是?”沈言問。
“白鷺書院,依舊不涉政事。”張院長道,“但書院的弟子,是人,不是木頭。他們若願意下山,去幫你們,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他頓了頓,又道:“我可以給你寫一封信,引薦你去見江左盟的盟主——蕭長風。”
“蕭長風?”沈言眼中一亮。
“江左盟在江南江湖中的地位,僅次於天樞府。”張院長道,“若能爭取到他,你們的問心盟,才算真正立住了腳。”
“多謝張院長。”沈言拱手。
“不用謝我。”張院長擺擺手,“我隻是不想看到,江南的讀書人,都變成天樞府的鷹犬。”
……
離開白鷺書院時,夕陽正落在白鷺洲上,將書院的白牆染成金黃。
“這就算,白鷺心局?”蘇晚晴問。
“算是。”沈言道,“書院不會公開支持我們,但也不會阻攔弟子下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接下來,是江左盟?”林若山問。
“是。”沈言握緊張院長的信,“江左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江左盟總壇在金陵城東的棲霞山。
山不算高,卻峰巒疊嶂,古木參天。山腳下有一座小鎮,鎮上的人大多是江左盟弟子的家屬,或者依附江左盟的商戶。
“江左盟不像天樞府那樣霸道,也不像白鷺書院那樣清高。”林若山道,“他們更像是一群抱團取暖的江湖人——有自己的規矩,也有自己的利益。”
“這才是最難說服的。”沈言道,“因為他們不會為了‘大義’輕易冒險,隻會為了‘利益’權衡利弊。”
棲霞山山門處,立著一塊石碑,上書“江左第一盟”五個大字,筆力雄渾,卻帶著幾分傲氣。
“來者何人?”守山弟子攔住他們。
“淮南顧言,奉白鷺書院張院長之命,求見蕭盟主。”沈言遞上拜帖和信。
弟子看了一眼信上的落款,神色一肅:“請稍候。”
片刻之後,一個身材高大、麵容粗獷的中年男子從山路上走來,身後跟著幾名江左盟的堂主。
“你就是沈言?”男子聲音洪亮。
“江南散人,沈言。”沈言拱手。
“雨花台一劍,破公審,退顧長川;楚地一劍,逼退邊鎬。”蕭長風上下打量他,“沒想到,是個這麽年輕的小子。”
“蕭盟主過獎。”沈言淡淡道。
“張老頭的信裏說,你想讓江左盟,跟你一起‘問心’?”蕭長風冷笑,“問什麽心?問南唐的心,還是後周的心?”
“問百姓的心。”沈言道,“南唐連年征戰,國庫空虛,百姓賦稅日重;後周若南下,戰火同樣會燒到江南。江左盟若隻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遲早會被戰火吞沒。”
“你這是在嚇唬我?”蕭長風道。
“我隻是在陳述事實。”沈言道,“天樞府已經把手伸進了江湖,顧長川想把所有門派都變成朝堂的鷹犬。江左盟若不反抗,就會被一點點蠶食。”
“那你要我們怎麽做?”蕭長風問,“跟你一起反?”
“不是反。”沈言搖頭,“是自保。”
他將問心盟的構想、十八寨舊部的情況、白鷺書院的態度,一一告訴蕭長風。
“江左盟可以不加入問心盟。”沈言道,“但可以與問心盟結為‘守望之盟’——互不幹涉內部事務,但若一方遭到天樞府或朝廷的滅門之災,另一方必須出手相助。”
“守望之盟?”蕭長風眯起眼睛,“你這是想拉我江左盟,做你的後盾?”
“也是江左盟的後盾。”沈言淡淡道,“問心盟若有一天被滅,江左盟也會失去一道屏障。唇亡齒寒,蕭盟主不會不懂。”
蕭長風沉默良久,忽然大笑:“好一張利嘴!”
他轉頭看向身後的堂主們:“你們怎麽看?”
“盟主,這小子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一個堂主道,“天樞府這幾年越來越霸道,若不早做打算,我們遲早會被吞掉。”
“可與朝廷作對,風險太大。”另一個堂主道,“江左盟幾萬弟子,還有家眷,一旦出事,就是滅頂之災。”
“風險?”蕭長風冷笑,“亂世之中,哪有沒風險的活法?”
他看向沈言:“我可以答應你,江左盟與問心盟結為守望之盟。但我有一個條件。”
“請講。”沈言道。
“若有一天,你沈言成了朝廷的鷹犬,或者為了一己之私,出賣江湖,”蕭長風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我蕭長風,會親自取你的首級。”
“若真有那一天,我絕不還手。”沈言坦然道。
“好!”蕭長風大笑,“就這麽說定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刻著“江左”二字的鐵牌,扔給沈言:“拿著這個,在江南地界,隻要亮出它,江左盟的人,都會給你幾分麵子。”
沈言接過鐵牌,鄭重收好:“多謝蕭盟主。”
“別謝我。”蕭長風道,“我是在給自己留條後路。”
……
離開棲霞山時,天邊烏雲密布,似乎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江左風雨……”蘇晚晴抬頭看天,“真的要來了。”
“是。”沈言道,“問心盟有了十八寨舊部,有了白鷺書院的默許,有了江左盟的守望,江南的江湖格局,已經變了。”
“那接下來呢?”林若山問。
“接下來……”沈言看向北方,“等柴榮的消息。”
“等他南下?”蘇晚晴問。
“等他下決心。”沈言道,“我們在江南掀起的風浪越大,他南下的決心就越堅定。”
他握緊手中的劍,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江左風雨起,江南戰火生。”
“這一局,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