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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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夫人的上房出來,賈寶玉隻覺得兩耳嗡嗡作響,眼前朱欄畫棟、繁花似錦的園子,都蒙上了一層灰翳。
母親那些話,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心上,不見血,卻痛徹骨髓。
“我的兒,”王夫人當時將他拉到身邊,握著他的手,眼圈微紅,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與擔憂,
“你可知如今外頭都是怎麽說你的?說你……整日隻知在內帷廝混,不務正業,帶累了姐妹們的清譽……你叫為娘的心,如何能安?”
“我知道你性子單純,不喜那些俗務。”王夫人輕輕拍著他的手背,話鋒卻悄然轉向,“可是你哥哥去得早,你父親……你父親的心思多在公務上,這二房的指望,全在你一人身上!
老太太疼你,縱著你,可你終究是男兒,要求取功名,光耀門楣的!
整日在內帷廝混,與姐妹們論詩作畫,偶一為之尚可,怎能當做正業?
你如今這般年紀,合該多與你政老爺請教學問,或是……多與你寶姐姐那樣的明白人走動走動。她端莊穩重,知書達理,常與她談談,於你進益必大。
何必總去……招惹那些心思重、身子又弱的,沒得惹來一身是非,自己也跟著受累。”
她沒有提黛玉的名字,可那“心思重”“身子弱”的指向,如同隱形的針,精準地刺中了寶玉心中最在意、也最無力保護的那個人。
他感到一種屈辱般的悶痛,為黛玉,也為自己。
“你如今是大了,有些事,該自己掂量清楚。”
王夫人最後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種疲憊的威懾,“你父親那邊,我已替你遮掩了幾分。若再有不好的話傳到他耳朵裏……隻怕我也護不住你了。你……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四個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貼在了寶玉的心上。
辯解?
他還能辯解什麽?
說他厭惡八股文章是真心?
說他和姐妹們在一處心靈才得自在?
這些在母親看來,恐怕更是離經叛道的瘋話。
他渾渾噩噩地走著,不知不覺竟繞到了府邸外圍,靠近外書房的一處僻靜小園。
這裏少有人來,隻有幾塊嶙峋的假山,一池殘荷,顯得有幾分荒疏落寞。
他尋了塊光滑的山石坐下,將滾燙的臉頰貼在冰涼的石麵上,試圖驅散心頭的燥鬱和委屈。
為何無人懂他?
為何世人都隻看重那“仕途經濟”?
難道人活一世,就隻為追求那些虛名浮利,將一顆鮮活靈動的真心,磨成冰冷僵硬的石頭嗎?
他想不通,隻覺得胸中堵著一團棉絮,悶得他幾乎要窒息。
……
賈政正陪著一位貴客往榮禧堂方向去。
客人身著常服,氣質清貴儒雅,正是當今聖眷正隆的北靜王水溶。
賈政因著老太太近來整頓家風,自覺麵上有光,加之北靜王素來與賈府有些香火情,今日過府,他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作陪。
行至穿堂,北靜王卻停下腳步,目光被不遠處假山旁那個倚石獨坐的少年身影吸引了過去。
那少年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箭袖袍子,身形尚未完全長開,卻自有一段風流態度。
他側著臉,望著那一池枯荷,眼神空茫而憂鬱,仿佛承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那位是?”北靜王饒有興致地問。
賈政順著目光看去,見是寶玉,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忙躬身回道:“回王爺,正是犬子寶玉。小子無狀,衝撞王爺了,臣這就叫他過來見禮。”
“哎,不必。”北靜王擺了擺手,嘴角含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令郎……可是那位銜玉而生的公子?本王早聞其名,今日一見,果然靈秀鍾毓,非同俗物。看他神情,似有心事?”
賈政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道:“王爺謬讚了。小兒頑劣,不喜讀書,終日隻知在內帷廝混,方才被他母親訓斥了幾句,故而在此發呆,讓王爺見笑了。”
“內帷廝混?”北靜王微微挑眉,卻不置可否,反而舉步向那小園走去,“讀書明理是好事,然性情天成,亦不可強求。本王倒想與令郎說幾句話。”
賈政心中叫苦,卻不敢違逆,隻得硬著頭皮跟上。
寶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愁緒裏,忽聞腳步聲近,抬頭一看,竟是父親陪著一位陌生的尊貴男子走了過來。
他慌忙起身,整理衣袍。
那男子約莫二十七八年紀,麵容俊雅,目光清亮,通身的氣派是他從未見過的,既尊貴,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溫文爾雅。
“寶玉,還不見過北靜王爺!”賈政低聲喝道。
北靜王?
寶玉心中一震,忙依禮參拜:“小子賈寶玉,拜見王爺。”
北靜王親手虛扶了一下,笑道:“不必多禮。適才見你在此觀荷,可是有所感懷?”
寶玉偷眼瞧了瞧父親緊繃的臉色,心下惴惴,不敢多言,隻低聲道:“回王爺,不過是……胡亂看看。”
北靜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滿池殘敗的荷葉莖稈,悠然道:“李義山詩雲,‘留得枯荷聽雨聲’,別有一番蕭疏清寒的意境。世人多愛繁花似錦,卻不知這衰敗之景,亦能入詩,亦可載道。”
寶玉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的光芒。
載道?這枯荷殘景,也能載道?
北靜王目光掃過寶玉腰間係著的那塊“通靈寶玉”,語氣愈發溫和:“本王聽聞,你不喜科舉文章,卻於詩詞一道頗有靈性?”
寶玉心跳加速,在父親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他鼓起勇氣,點了點頭:“小子愚鈍,隻覺得那些時文八股,拘束性情,不如詩詞直抒胸臆。”
“放肆!”賈政在一旁低聲斥道。
北靜王卻笑了,那笑聲清朗,帶著一種包容和理解:“性情中人,方能吐屬雋永。詩詞歌賦,發乎情,止乎禮,若能以清詞麗句寫盡世間百態,抒發性靈之真,又何嚐不是一種‘道’?
未必就比那經世致用之學低了一等。昔年李太白鬥酒詩百篇,蘇東坡一曲大江東去,其豪情壯誌,千古流傳,誰又敢說那是雕蟲小技?”
他頓了頓,看著寶玉那雙驟然亮起來的眼睛,意味深長地道:“人生在世,各有其誌。不慕權勢,不逐浮名,保有赤子之心,亦是難得。
隻是,這‘道’在何處,需得你自己去尋,去印證,而非一味逃避或憤世嫉俗。”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澆滅了寶玉心中積鬱的塊壘!
他從未聽過有人,還是一位地位尊崇的王爺,如此肯定他心中的“離經叛道”!
詩詞可以載道!
保有赤子之心是難得的!
他不是錯的,他隻是……還沒找到自己的“道”!
一股熱流湧上眼眶,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再次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哽咽的激動:“多謝王爺教誨!小子……小子明白了!”
北靜王含笑點頭,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他又與賈政閑談幾句,便起身離去。
賈政陪著北靜王走遠,回頭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終究沒再說什麽。
獨自留在園中的寶玉,隻覺得天地豁然開朗。方才的委屈、苦悶、彷徨,被北靜王那寥寥數語滌蕩一空。
他反複回味著那些話——“詩詞亦可載道”、“保有赤子之心”、“需自己去尋道”。
是啊,他厭惡的,是那種僵化虛偽的“祿蠹”之道,而非排斥所有的學問與責任。
或許,他的“道”,就在這詩詞文采之中,就在這對人世間美好情感的珍視之中?
他不必強迫自己變成賈雨村,但他可以成為李太白、蘇東坡那樣,以才華和真性情立於世間的人!
他看著那一池枯荷,此刻竟覺得那殘破的線條也別具風骨,蘊含著生命輪回的哲理。
他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寫點什麽,不是那些傷春悲秋的婉約詞句,而是能表達他此刻心境開闊、尋找到方向的豪情。
他快步走向書房,腳步輕快而堅定。
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未來,生出了一種模糊卻充滿希望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