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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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守忠捧著拂塵,邁著慣常的方步走進榮國府時,臉上掛著的是宮裏太監特有的、那種既顯恭敬又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笑容。
    他是貴妃娘娘跟前得用的人,傳旨頒賞的差事辦得多了,早已駕輕就熟。隻是今日這趟差事,與往常又有些不同。
    娘娘特意吩咐賞賜時,話裏話外要提點一下省親別墅的事。
    榮禧堂內,賈母早已領著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內命婦按品級妝扮好了,等候接旨。
    香案齊備,氣氛莊重。
    “旨意到——”
    夏守忠拉長了調子,展開明黃的絹帛,無非是些褒獎賈母治家有方、眷顧親族之類的套話,隨後便是流水般的賞賜被太監們抬進來,多是宮緞、宮瓷、金銀錁子等物。
    禮畢,賈母命人看座奉茶。
    夏守忠捧著茶盞,呷了一口,眼睛眯了眯,這才像是剛想起來似的,笑著說道:“老封君,咱家離宮時,貴妃娘娘還特意囑咐了一句。”
    堂內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娘娘說,”夏守忠放緩了語速,確保每個字都清晰無誤地傳到眾人耳中,“她深知家裏為了省親之事,必定盡心竭力,耗費頗多。
    然,天家體麵,關乎國體,這省親別墅,務必要……嗯,奢靡些,方顯聖上隆恩,娘娘鳳儀。”
    他特意在“奢靡些”三個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賈母平靜的麵容。
    王夫人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她悄悄抬眼去看賈母,卻見婆母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未曾興起。
    林晞心中冷笑。果然來了。
    元春在宮中不易,需要這場省親來鞏固地位,彰顯聖寵,所以她希望場麵越大越好,越奢華越好。
    這心思,她懂。
    但賈府的實際情況,以及未來的禍患,元春在深宮之中,未必能完全看清,或者說,心存僥幸。
    她放下茶盞,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請公公回稟娘娘,娘娘的恩典,老身及合家上下,感激涕零,沒齒難忘。娘娘體恤家中,老身更是感念於心。”
    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靜而懇切:“然,正因天家恩寵浩蕩,關乎國體,賈家更應恪守臣子本分,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靡費之舉,以免辜負聖恩,亦恐招致物議。
    省親別墅,旨在成全骨肉親情,彰顯娘娘孝心。老身以為,孝心為本,誠意在心,不在虛文浮飾。若因賈家之事,引得朝野非議,損及娘娘賢德名聲,那才是老身與賈家的萬死之罪。”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元春的感激與忠誠,又抬出了“臣子本分”、“聖恩”、“物議”的大帽子,將“奢靡”的潛在風險點得明明白白。
    核心意思隻有一個:規矩要守,銀子不能亂花,一切以穩妥為上。
    夏守忠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他預想過賈母可能會惶恐,會辯解,卻沒想到是如此這般義正辭嚴、占盡道理的回絕。
    這老太太,果然如宮中隱約傳聞的那般,近來變得愈發難以捉摸,且……膽識過人。
    賈母不等他再開口,便對鴛鴦示意。鴛鴦立刻捧上一個早已備好的錦盒。
    “一點微薄心意,勞煩公公辛苦一趟。”賈母語氣依舊從容,“另外,這是老身給娘娘準備的一些家鄉土儀並幾樣小玩意兒,雖不值什麽,卻是老身一片心意,望娘娘在宮中聊解思家之情,也請娘娘……務必保重鳳體,勿以家事為念。”最後一句,意味深長。
    夏守忠接過那沉甸甸的錦盒(裏麵除了給他的“辛苦費”,顯然還有給元春的厚禮),掂量著那份量,再品著賈母的話,心中那點因被駁回的不快也散了些。
    這老太太,做事倒是周全。
    他臉上重新堆起笑容:“老封君一片慈心,咱家定當一字不差地回稟娘娘。”
    ……
    夜幕低垂,養心殿內燈火通明。年輕的皇帝批完最後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
    一個穿著尋常侍衛服飾、氣息近乎融入陰影的男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禦案前,單膝跪地。
    “講。”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今日夏守忠至榮國府頒賞……”暗衛的聲音平穩無波,將榮禧堂內的對話,包括夏守忠傳達的元春的意思,以及賈母那番“孝心為本,不敢靡費”的回絕,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甚至連語氣停頓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皇帝的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奢靡些?”他低聲重複了一遍元春的囑咐,眼神微冷。後宮幹政是他大忌,即便隻是暗示家中如何修建園子,也觸及了他的底線。
    元春近來,是有些不安分了。
    仗著幾分寵愛,是想替家族爭臉麵,還是……另有所圖?
    “賈史氏……”皇帝又念了一遍賈母的誥封,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孝心為本,不敢靡費’……嗬,她倒是個明白人。”
    他想起暗衛之前匯報的,賈府近來內部的整頓,查貪腐,削用度,改革家學,甚至那個嫡長孫賈璉,似乎也開始辦些正經差事。
    這一切,都透著一種與其他勳貴人家截然不同的、試圖“勵精圖治”的氣息。而這一切變化的源頭,似乎都指向那位年邁的榮國公夫人。
    “看來,這賈家,倒不全是糊塗蟲。”皇帝自語道。
    一個懂得收斂、知道畏懼、甚至試圖整頓家族的誥命夫人,比起那些隻知道揮霍祖蔭、惹是生非的勳貴,倒是讓他省心不少。
    至於元春……皇帝眼神暗了暗,看來,是需要再冷一冷,讓她清醒一下自己的位置了。
    “繼續盯著。”皇帝揮了揮手。暗衛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殿內重歸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皇帝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對榮國府,尤其是那位賈老太君的評價,悄然調高了幾分。
    這份清醒和克製,在如今的勳貴圈子裏,實屬罕見。
    ……
    鳳藻宮,當夏守忠帶回賈母的回話和那份不輕的“土儀”時,元春坐在妝台前,看著鏡中自己依舊年輕嬌豔卻難掩疲憊的麵容,沉默了許久。
    母親(王夫人)通過隱秘渠道遞進來的信,是希望她能在宮中使力,讓家裏把園子修得風光些,也好讓她在宮中更有體麵。
    她何嚐不想?這才有了讓夏守忠暗示的舉動。
    可祖母的回絕,如此幹脆,如此……冠冕堂皇。她幾乎能想象出祖母說那番話時,平靜卻堅定的神情。
    祖母是怕靡費招禍?還是……看出了陛下近來對她若有似無的冷淡?
    她打開那個錦盒,裏麵除了些精致的江南玩物,還有一封信。
    信上依舊是家常問候,囑咐她保重身體,但在信的末尾,卻多了一句看似不經意的話:“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望娘娘明察秋毫,靜待花開。”
    元春的心猛地一緊。
    祖母這是在警示她!宮中的風向變了?
    陛下他……她想起近日來皇帝確實不如往日熱絡,偶有提及省親之事,語氣也淡淡的。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舉動,或許真的操之過急了。
    祖母的“不敢靡費”,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省銀子,更是為了避開可能的政治風險!
    她將信紙緊緊攥在手中,指節泛白。
    是繼續堅持己見,讓家裏冒險奢靡,以博取那虛無縹緲的“體麵”?
    還是……接受祖母的深謀遠慮,暫時隱忍,以圖後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