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田埂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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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園子內卻是一片難得的輕鬆氛圍。
    史湘雲正拿著剛到手還散發著墨香的《海棠新刊》第一期,興高采烈地與探春、黛玉等人說笑。
    “你們瞧我這首《對菊》,印在這裏,是不是比單寫在紙上更有氣勢?”湘雲指著其中一頁,得意洋洋。
    探春笑道:“是了是了,我們的史大詩人,這下可要名揚京城了!”
    正說笑著,丫鬟進來稟報,說衛家小姐前來拜訪史姑娘。
    湘雲拊掌:“是若蘭姐姐!她平日裏最愛詩詞,前兒一看到這新刊就遞了拜貼!”
    她轉頭對眾人道,“這位衛若蘭姐姐,是史家的舊交,衛老將軍的孫女,性子爽利,最是仰慕才女,我與她頗談得來。”
    黛玉聞言,淺笑道:“既是雲丫頭的朋友,想必也是個妙人。”
    探春也道:“如今我們園子正需要多結交些外麵的姐妹,互通有無。快請進來吧。”
    不多時,一位身著鵝黃綾襖,眉眼英氣,舉止大方的少女隨著丫鬟進來,正是衛若蘭。
    她與湘雲見了禮,又與探春、黛玉等人廝見過了,目光便迫不及待地落在湘雲手中的《海棠新刊》上,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羨慕與讚歎:
    “雲妹妹,你們這園子真是神仙地方!竟能辦出這般風雅的刊物!我讀了這第一期,真是愛不釋手!
    尤其是‘瀟湘妃子’的《詠海棠》和‘藕榭’的那幅《寒塘鶴影》,意境高遠,令人神往!真真羨慕死你們這般日子了!”
    湘雲拉著她坐下,得意道:“這有什麽!下回詩社,我下帖子請你來!讓你也見識見識我們林姐姐的七步成詩,探春姐姐的殺伐決斷!”
    衛若蘭聽得兩眼放光,連連稱好。
    因著衛若蘭的到訪,園子裏比平日更添了幾分熱鬧。
    湘雲是個愛熱鬧的,拉著衛若蘭的手,如同獻寶一般,從沁芳閘一路行來,將各處景致指給她看。
    “若蘭姐姐你瞧,這是林姐姐住的瀟湘館,這幾竿竹子還是貴妃娘娘誇過的呢!”
    “那邊是寶姐姐的蘅蕪苑,裏頭種滿了奇花異草,香氣都與別處不同!”
    “這是三姐姐的秋爽齋,最是闊朗大氣……”
    衛若蘭跟在湘雲身旁,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她出身將門,祖父是沙場宿將,家風開明爽朗,不似尋常閨閣女子那般拘束。
    此刻見這園中亭台精巧,山水怡人,又聽得湘雲說起眾姐妹起社作詩、辦刊興利的事跡,心中那份羨慕與向往更是溢於言表。
    “真是個好地方!”衛若蘭歎道,“能在此間與諸位姐妹讀書寫字,賞花作畫,偶爾興辦些雅事,強似我們在家中日日對著繡架針線,或是聽些家長裏短的閑話。”
    探春走在稍前,聞言回頭笑道:“衛姐姐過譽了。我們也不過是仗著老太太疼愛,胡亂折騰罷了。若姐姐不嫌棄,日後常來走動便是。”
    黛玉也微微頷首,淺笑道:“聞聽衛老將軍家風開明,姐姐想必也是文武兼修,日後正好多多指教我們。”
    一行人說說笑笑,不覺便繞到了稻香村附近。
    但見一帶黃泥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裏麵數楹茅屋,外麵卻是各色樹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
    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麵分畦列畝,一派田舍風光。
    “這裏便是稻香村了,”李紈作為此處名義上的主人,笑著介紹道,“模仿田舍家風景致,雖簡陋,卻也別有趣味。”
    眾人正欣賞間,湘雲眼尖,指著遠處一片翻整過的田地,訝異道:
    “噯?你們快看,那是誰?怎地像個老農似的在田裏?”
    卻見那一片原本應是休耕的土地,此刻竟有一小塊被精心整理過,覆蓋著厚厚的稻草保暖,隱約可見其下嫩綠的苗芽探出頭來,在這冬日裏顯得格外醒目。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田埂旁,一個穿著粗布棉袍,袖口褲腿都沾著泥點,頭上戴著頂破舊氈帽的年輕男子,正背對著她們,彎腰仔細查看著那些苗芽,那專注的神情,那熟練的姿態,若非知道他身份,真會以為是個經驗老道的莊稼把式。
    “噗——”湘雲第一個忍不住笑出聲來,“我當是誰,原來是蓉哥兒!如今倒真像個‘稻香老農’了!我們這《海棠新刊》下期,合該給他畫個像,題名‘寧府襲爵人躬耕圖’才是!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黛玉也抿嘴淺笑,寶釵眼中亦帶著善意的笑意。
    那田中的年輕人聞聲回過頭來,露出一張清俊卻帶著些微曬黑痕跡的臉龐,正是寧國府的襲爵人,賈蓉。
    他見是園中眾姐妹,還有一位麵生的英氣小姐,臉上閃過一絲赧然,忙直起身,拍了拍手中的泥土。
    “給諸位姑姑、姑娘請安。”
    賈蓉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神色間已不見往日的輕浮,反倒多了幾分沉穩。
    “讓姑姑、姑娘們見笑了。是老祖宗吩咐,要試種這耐寒的番薯品種,說是……說是關乎民生大計。我閑著也是閑著,便過來看看,學著伺候。”
    探春打量著他這一身,打趣道:“蓉哥兒如今倒是真上了心。前兒聽說你為了這試驗田,還特意去請教了莊子上有經驗的老農?可有什麽心得?”
    賈蓉見問,眼神便亮了些,那點不自在也散了,認真回道:“回三姑姑,確是請教了。這冬日裏育苗,需得格外小心保暖,覆蓋稻草,還得注意地氣……”
    他談起農事,竟是頭頭是道,與以往那個隻知吃喝玩樂、鬥雞走狗的寧府長孫判若兩人。
    衛若蘭站在眾人身後,目光落在賈蓉身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奇。
    她自然知道寧國府,知道賈珍去世,賈蓉降等襲了爵位。
    在她的想象中,這等勳貴之家的年輕襲爵人,即便不是紈絝膏粱,也應是鮮衣怒馬、高談闊論的公子哥兒。
    何曾想過,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年輕,清俊,卻毫無脂粉氣。皮膚不似尋常貴族子弟那般白皙,透著健康的微黑。
    衣著樸素得近乎寒酸,指甲縫裏甚至還帶著些許新鮮的泥土。
    可偏偏就是他,蹲在田埂邊,對著那些嫩綠的苗芽,眼神專注而明亮,言語間透著一種踏實與認真。
    這與她見過的所有年輕男子都不同。
    沒有輕浮的調笑,沒有刻意的炫耀,沒有對權勢的鑽營,隻有對腳下土地、手中農事的純粹專注。
    一股別樣的,混合著驚訝、好奇,或許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的情緒,悄然在她心中滋生。
    湘雲卻沒留意到衛若蘭的異樣,隻顧著好奇地問賈蓉:“蓉哥兒,這種的便是番薯?真能在冬天長出來?”
    賈蓉耐心答道:“回雲姑姑,正是番薯。老祖宗說,此物耐貧瘠,產量高,若能推廣,於百姓大有裨益。
    這幾壟是特意選了向陽避風處,又引了溫泉水脈經過,地氣暖些,才能勉強育苗。待到開春,再移栽出去。”
    他指著那嫩綠的苗芽,“你看,這幾日天氣晴好,苗子便精神些。”
    衛若蘭不知不覺聽得入了神,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問道:“賈……賈公子,這番薯,果真如《新刊》上所載,產量極高麽?”
    賈蓉聞聲抬頭,見是那位陌生的少女發問,忙恭敬答道:“回這位姑娘,據書上記載和南邊傳來的消息,確實如此。”
    “若能成功在北地推廣,確是利國利民之舉。隻是各地水土不同,需得反複試種,摸索經驗。”
    他語氣平和,態度懇切,並無半分勳貴子弟的驕矜之氣。
    “蓉哥兒如今真是大變樣了,”寶釵也微笑著開口,“聽說你不僅打理這試驗田,寧府那些莊子、鋪麵,如今也管束得緊,不再像以往那般奢靡浪費了?”
    賈蓉恭敬答道:“寶姑姑謬讚了。不過是遵照曾叔祖母的教誨,守成持家罷了。以往……是侄兒糊塗,如今方知生計艱難,不敢再肆意妄為。”
    他語氣誠懇,帶著幡然醒悟後的踏實。
    湘雲見他這般,也不好再肆意取笑,隻道:“罷了罷了,你既有正事,我們也不擾你了。隻是小心些,別真成了泥腿子,回頭你媳婦兒不讓你進門!”
    說著自己先咯咯笑起來。
    賈蓉被她說得臉一紅,再次行禮告退,又回到田邊,重新彎下腰去。
    那身影在冬日空曠的田地裏,竟顯出一種奇異的和諧與堅定。
    眾人說笑著繼續往前遊覽。
    衛若蘭卻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田埂上的身影。
    陽光勾勒出他專注的側影,額角似有細密的汗珠。
    她心中那絲異樣的感覺愈發清晰。
    這位年輕的寧國府當家人,似乎……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