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蘭台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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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將盡,年關的氣息尚未衝散賈府上下的悲抑與凝重。
    賈政辭官的奏表,在年節休沐後的第一次朝會上,便被皇帝爽快地準了。
    沒有挽留,沒有慰勉,隻有一句淡淡的“準其所請,著以原品休致”。
    這道旨意,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京城勳貴圈子裏激起了小小的漣漪。
    有人譏笑賈府禍不單行,丟了嫡孫又失了官位,眼看是要敗落了;
    也有人暗自揣測,這賈府接連動作,究竟是真心退讓,還是以退為進?
    旨意傳到榮國府,賈政心中五味雜陳。
    卸去了官場束縛,不必再日日提心吊膽應對上司同僚,他著實鬆了口氣。
    但畢竟為官多年,驟然成為白身,心中難免有些空落落的,更有一絲未能光耀門楣的羞愧。
    他回到府中,徑直去了賈母處回話。
    賈母正由鴛鴦陪著在暖閣裏念佛,見他來了,神色平靜地問:“旨意下來了?”
    “是,母親。”賈政躬身回道,“皇上準了。”
    “嗯,”賈母點了點頭,放下佛珠,“既然無官一身輕了,往後便安心在府裏,將家學好好整頓起來。這才是關乎家族未來的根本,比那虛頭巴腦的官位要緊得多。”
    賈政忙應道:“兒子明白。隻是……這榮禧堂,兒子既已休致,再住著恐不合適,想著搬去夢坡齋那邊,也更清靜些,便於讀書治學。”
    賈母看了他一眼,知他心中仍有芥蒂,卻也覺得此舉正合她意,便道:“你既如此想,也好。夢坡齋清雅,適合你。”
    搬遷之事提上日程,府內又是一陣暗流湧動。
    王夫人心中是一千一萬個不甘願。
    她在這榮禧堂住了大半輩子,早已習慣了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所代表的權勢與尊榮。
    如今要搬去後邊較小的院落,雖仍是主子,意義卻截然不同。
    這不僅是居住環境的改變,更是權力地位的移交。
    她看著滿屋熟悉的陳設,那架紫檀木嵌螺鈿的屏風,那對官窯美人觚,甚至炕上那張她常坐的猩猩紅洋罽,都覺得分外刺眼,難以割舍。
    “老爺……我們當真非要搬出去不可嗎?”
    王夫人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在賈政麵前流露出一絲怨懟,“璉兒如今……鳳丫頭一個年輕媳婦,如何能鎮得住場麵?我們搬出去,豈不讓人看了笑話?”
    賈政正心煩意亂,聞言皺眉斥道:“糊塗!禮製如此,豈容你我僭越?母親既已安排,自有道理。
    鳳丫頭雖年輕,卻是嫡長孫媳,名正言順。如今府裏多事,更需上下齊心,謹守本分,你莫要再多言,徒惹是非!”
    他雖自己也有些不適應,但經過連日風波,對賈母已是言聽計從,深知此刻任何行差踏錯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王夫人見丈夫態度堅決,心下更是冰涼,卻也不敢再爭辯,隻得默默垂淚,指揮著周瑞家的等人收拾箱籠。
    那動作慢得,仿佛要將時間拖住。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賈母對王熙鳳的安排。
    這日,賈母讓小丫鬟去喚王熙鳳。
    隻聽簾櫳一響,王熙鳳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襖裙,頭上隻簪了朵小白花,臉上脂粉未施,眼眶微紅,帶著明顯的憔悴與悲戚,走了進來。
    她給賈母行禮,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給老祖宗請安。”
    賈母看著她這般模樣,心中暗歎她做戲做得十足,麵上卻露出憐惜之色:
    “鳳丫頭,你身子不好,不必日日過來。如今府裏事多,你更要保重自己。”
    王熙鳳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強打起精神道:“謝老祖宗關懷。
    神色肅穆:“鳳丫頭,你公公既已辭官,按規矩,這榮禧堂便該由你們長房承繼。如今璉兒……唉,但名分猶在。
    你是我賈府嫡長孫媳,又素來能幹,如今府內正值多事之秋,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瑣務繁雜,我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許多事需得你站出來扛著。”
    王熙鳳心中早已有準備,但親耳聽到賈母如此明確地交托,仍是心潮起伏。
    她深吸一口氣,斂衽行禮,聲音清晰而堅定:
    “孫媳明白。老祖宗信重,孫媳必當竭盡全力,穩住府中局麵,絕不敢有負所托。”
    “好。”賈母點頭,“即日起,你便帶著巧姐兒,搬入榮禧堂西廂房居住、理事。一應家務,仍由你統管,遇有難決之事,可來回我。
    記住,如今你代表的不僅是長房,更是整個榮國府的體麵與秩序,行事需得更沉穩、更周全。”
    “孫媳謹記老祖宗教誨。”王熙鳳恭順應下。
    王熙鳳遷入榮禧堂西廂房的消息,如同一個明確的信號,在賈府內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下人們看得明白,這是老太太在明確支持璉二奶奶,象征著榮國府的管家大權,已徹底、平穩地過渡到了長房孫媳手中。
    盡管賈璉“新喪”,王熙鳳一身素服,脂粉不施,但那雙丹鳳眼中的銳氣與決斷,卻比以往更盛。
    她處理事務依舊雷厲風行,條分縷析,府中上下在她整治下,雖處“喪期”,卻秩序井然,無人敢生事端。
    王夫人搬離榮禧堂的那份不甘與落寞,在這鐵一般的秩序麵前,也顯得無聲而無力了。
    ……
    就在府內權力悄然交接的同時,賈府家學與女學之內,經過緊鑼密鼓的籌備,“實用技能班”正式開課了。
    家學這邊,原本隻聞琅琅讀書聲的院落,如今卻多了些不一樣的氣息。
    最大的講堂被臨時劃分出幾個區域。
    東邊,那不善言辭的老工匠,隻帶來幾件簡單的杠杆、滑輪模型,以及一些房屋構架的草圖。
    他實地演示了如何用最小的力氣撬動重物,如何利用滑輪組省力,講解房屋梁柱結構的力學原理。
    起初學生們還有些懵懂,待看到實際效果,又聽工匠用最樸實的語言解釋其中關竅,不少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日常生活中竟蘊含著如此學問!
    西邊,一位麵色黝黑、手掌粗糙的老農錢老漢,則在一塊豎起的木板上畫著簡易的農事節氣圖,聲音洪亮:
    “……這種莊稼,看天吃飯是其一,更要懂地力!啥樣的土該上啥樣的肥,啥時候該深翻,啥時候該保墒,這裏頭學問大著哩!老祖宗傳下來的經驗,不能丟!”
    教授算學的是一位姓古的先生,原是戶部清吏司一位因年老退下來的主事,於錢糧計算上極有經驗。
    他講授的並非簡單的加減乘除,而是涉及田畝丈量、賦稅核算、物料管理等更為複雜的應用算學。
    律法班則依舊由程先生主持,隻是內容更偏向實用,以案例為主,剖析《大周律》中與民生、商貿相關的條款。
    女學這邊,氣氛同樣熱烈。
    在探春、寶釵的帶動下,幾乎所有適齡姐妹都報了名。
    醫藥課上,那位姓安的醫官婆婆講解著常見藥材的性狀、功效,以及一些婦人、小兒常見病的護理方子。
    迎春坐在角落,聽得極其認真,手中的筆不停記錄著。
    她素來怯懦,於詩詞上也不出眾,此刻聽著這些實實在在能治病救人的知識,卻覺得內心格外安寧踏實。
    她將一個個藥方、一味味藥材的特性默默記在心裏,仿佛在這些字句間,找到了某種屬於自己的、安靜的力量。
    探春和寶釵則更側重於算學與賬房,她們將管理大觀園項目組遇到的實際問題帶去課堂,與先生和姐妹們探討,學以致用,收獲頗豐。
    黛玉雖因編纂《古今應對策》,更側重於典籍整理,但也偶爾會來聽聽醫藥和算學,開闊思路。
    賈政如今卸了官職,一心撲在家學上。
    他每日都會到學裏轉上一圈,看著這迥異於以往的場景,心中最初的那點別扭漸漸被一種新奇與期待所取代。
    尤其是當他看到孫兒賈蘭的表現時。
    賈蘭原本在家學中就以勤奮聰慧著稱,程先生早前就曾誇過他於算學一道頗有天分。
    如今到了這實用的算學班,他更是如魚得水。
    那些複雜的田畝折算、賦稅階梯計算、商鋪利潤分析,在別的子弟尚需撥弄算盤反複驗算時,賈蘭往往心算片刻便能得出準確答案,其思路之清晰,反應之迅捷,令教授算學的古先生都頻頻側目。
    這日,當古先生提出一個關於如何公平分攤河道修繕費用(涉及不同田畝受益麵積、距離遠近等變量)的難題時,許多學生尚在理清頭緒,賈蘭卻已迅速心算出幾個關鍵數據,並起身清晰地說出了自己的計算思路和結果,其方法之簡潔,邏輯之嚴密,竟比古先生預設的解法還要優化幾分!
    古先生當時便怔住了,他盯著賈蘭看了半晌,混濁的老眼裏迸發出驚喜的光芒。
    課後,古先生特意留住正在學裏巡視的賈政,將他引至僻靜處,語氣帶著難以抑製的讚賞與鄭重:“存周公,老夫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賈政忙道:“先生但講無妨。”
    古先生撚須,目光望向窗外正在與同窗討論一道賦稅題的賈蘭,低聲道:
    “蘭哥兒於算學之天賦,實乃老夫生平罕見。其心算之捷,思路之清,於經濟數目一道,仿佛生而知之。依老夫愚見,蘭哥兒之才,恐怕不在八股製藝,而在……經濟天下。”
    “經濟天下?”賈政一怔。
    “正是。”古先生點頭,“八股取士,固然是正途。然朝廷取士,亦非僅此一途。老夫觀近年朝廷邸報,聖上似有整頓財政、清理積弊之意,曾數次下旨,令各地舉薦精通算學、錢穀之才。
    或許……不久將來,朝廷會重開‘明算’、‘明法’等特科,以取實務之才。
    蘭哥兒若沿此路精研下去,將來未必不能憑此等實學,直達天聽,為朝廷效力,其前程,未必就比科舉正途出身者差!存周公,或可留意此事啊!”
    賈政聞言,心中劇震!
    他以往隻知賈蘭讀書用功,是個好苗子,卻萬沒想到竟在算學上有如此驚人才華,更得到古先生這般高的評價!
    “明算”特科?經濟天下?
    這完全超出了他對於孫輩“讀書科舉、光宗耀祖”的固有期望。
    他怔忡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著程先生深深一揖:“多謝先生指點迷津!賈政……受教了!”
    再次望向孫兒賈蘭,那瘦弱卻挺直的身影,在他眼中忽然變得不同起來。
    或許,母親堅持開設這技能班,其深意,遠不止於讓子弟們學些謀生技能那麽簡單……
    而在律法班那邊,寶玉也正與人爭辯得麵紅耳赤。
    今日程先生講的是一個關於“親親相隱”與“大義滅親”的經典案例,討論在特定情況下,子女是否應該告發犯罪的父母。
    大部分子弟都引經據典,支持“親親相隱”的倫理優先。
    唯獨寶玉,卻站起來引用了《禮記》中“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和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觀點,激烈地辯論道:
    “若父母之罪,禍及鄉裏,危及社稷,為一己之私孝而置天下公義於不顧,豈非因小失大?法理之設,在於懲惡揚善,維護的是天下人之公義!豈能因私廢公?”
    他言辭犀利,引經據典,雖觀點略顯激進,卻邏輯嚴密,將一眾同窗駁得啞口無言。
    程先生在一旁聽著,雖未明確表態支持,眼中卻流露出激賞之色。
    他看得出,寶玉並非胡攪蠻纏,而是真正沉浸在了法理思辨的樂趣之中。
    賈政遠遠聽到寶玉的爭論聲,腳步頓了頓,最終卻沒有過去打擾,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心情複雜地轉身離開了。
    這個兒子,終究是走上了一條他從未預料到的路。
    蘭台新風,悄然吹拂。
    在這看似沉鬱的冬日裏,賈府的下一代,正在以一種不同於祖輩的方式,悄然生長,積蓄著力量。
    未來的種子,已在這變革的土壤中,悄然萌發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