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另辟蹊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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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榮禧堂出來,王熙鳳仿佛換了個人。
    她先回到自己院裏,重新淨麵梳妝,穿上見客的衣裳,雖眉眼間仍有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憔悴,但那股子掌家奶奶的威嚴氣勢已經回來了。
    她立刻將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等幾個得力管事媳婦喚來,以“府中連遭變故,需得謹守門戶,安撫人心”為由,進行了一番雷厲風行的人事調配。
    將一些可能心思浮動的婆子調離關鍵崗位,將絕對忠心的下人安排到門房、庫房等重要位置,又嚴令各房約束下人,不得隨意議論,不得與外府之人過多往來。
    同時,她通過薛家的關係,聯係上京城信譽最好的威遠鏢局和一些退役軍官聚集的武館,以“護送商隊”、“看家護院”的名義,秘密招募了數十餘名好手,分批悄然入府,充實外院護衛。
    又挑選了數十個身家清白、手腳利落且略通拳腳的粗使丫鬟或小戶女子,經過簡單訓導後,分派到各主子院內,名為添人伺候,實為貼身保護。
    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快、準、狠,不過兩三日功夫,榮國府內部便完成了一次悄無聲息的換血與加固。
    下人們見璉二奶奶雖麵帶悲戚,行事卻愈發淩厲,更不敢有絲毫懈怠,整個府邸在外人看來是一片悲雲慘霧,內裏卻如同一張緩緩拉開的弓。
    弦已繃緊,隻待時機。
    賈母冷眼旁觀,心中對王熙鳳的執行力再次感到驚歎。
    此女若非格局所限,心胸稍窄,其能力之大,恐怕遠超想象。
    ……
    如今的賈環,與往日大不相同。
    自被賈母安排住進外書房附近的獨立院落,配了那個沉默寡言、眼神銳利、據說身手極好的忠仆錢槐後,他便像是被從一潭不斷被攪動的渾水中撈了出來。
    趙姨娘雖仍是生母,卻被無形中隔開,再難像從前那般,動輒將他叫去,灌輸些怨天尤人、爭強鬥狠的念頭。
    起初,賈環隻覺得憋悶,渾身不自在。
    但錢槐不言不語,隻將他的起居飲食照顧得妥帖,眼神卻如影隨形,讓他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小心思無所遁形。
    時日一久,耳邊清淨,心也仿佛沉靜了下來。
    聽聞賈璉死在江南,賈環心中亦是駭然。
    他雖與賈璉不算親近,甚至以往還有些嫉妒其嫡子地位與風流快活,但終究是同族兄弟。
    更重要的是,他隱隱感到,府裏似乎正被一種看不見的危機籠罩著。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慮和茫然攫住了他。
    他坐在窗前,麵前攤著一本《論語》,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八股文章於他,如同天書,枯燥乏味至極。
    他心知自己絕非讀書科舉的料子,可若不讀書,在這府裏,他一個庶子,又能有什麽出路?
    難道真要像母親整日念叨的那般,去和寶玉爭,去搶?
    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經曆過這些事,他隱隱覺得,那條路,怕是走不通,也……沒什麽意思。
    這日,賈母身邊的大丫鬟琥珀忽然過來,道:“三爺,老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賈環心中一凜,不敢怠慢,忙整理了一下衣袍,隨著琥珀往榮禧堂去。
    一路上,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祖母突然召見所為何事。
    考較功課?
    他定然是要讓祖母失望了。
    進了榮禧堂,隻見賈母獨自坐在暖榻上,手裏撚著一串佛珠,神色平靜,看不出悲喜。
    賈環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孫兒給祖母請安。”
    賈母打量著他。
    比起從前那個縮頭縮腦、眼神閃爍的庶孫,如今的賈環身形挺拔了些,眼神也沉穩了許多,雖仍帶著一絲陰鬱,卻少了那份令人不喜的猥瑣之氣。
    賈環資質平庸,心術也曾不正,但經曆這番隔離與變故,似乎並非全無挽救之餘地。
    逼他走科舉之路確是徒勞,但這世間之路,並非隻有科舉一途。
    “起來吧,坐。”賈母指了指下首的凳子。
    賈環依言坐下,垂著頭,不敢多言。
    “環哥兒,”賈母緩緩開口,“近日府中之事,你也知曉了。你璉二哥……唉。”
    她適當地流露出一絲哀傷,隨即話鋒一轉,“如今府裏正是用人之際。我聽聞,你於聖賢書上進益不大?”
    賈環臉一紅,頭垂得更低,訥訥道:“孫兒愚鈍,有負祖母期望。”
    “人各有誌,亦各有其才,不必強求。”
    賈母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和,“你既讀不進那八股文章,未必就是無用之人。我且問你,你可願為家族出一份力,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
    賈環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敢置信的光彩:
    “祖母……孫兒、孫兒自然是願意的!”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
    “好。”賈母點了點頭,“既如此,從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家學死磕那些經書了。我會安排幾個人帶你,學些別的。”
    賈母的安排很快便落實下來。
    帶頭的是一個名叫冷子興的中年人,他是周瑞的女婿,常年在外麵行走,是個古董商人,三教九流皆有涉獵。
    此外還有一位退了役的老賬房,和一位在市麵上消息極為靈通的“包打聽”。
    冷子興初接這差事時,心裏還有些嘀咕。
    他雖靠著賈府這棵大樹做些生意,但對府中這位“形容猥瑣,舉止荒疏”的三爺,也是早有耳聞,隻當是個不堪造就的紈絝庶子。
    可今日一見,雖仍顯得有些拘謹陰鬱,但眼神清明了許多,舉止也沉穩了些,與傳言大相徑庭。
    他心中不由詫異,看來府中近來整頓,連這位小爺也受了影響。
    賈母讓他帶著接觸算賬、古玩鑒定和市井消息,他表麵應承,心裏卻是不以為然,隻打算敷衍了事。
    然而,幾次接觸下來,冷子興的看法卻大為改觀。
    他先是拿了些複雜的陳年舊賬給賈環看,本想看他出醜,不料賈環對著那些糾纏不清的數字,竟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專注與敏銳。
    他仿佛天生對數字敏感,心算極快,往往能一眼看出賬目中不合常理、刻意隱藏的勾當,那份洞察力,連老賬房都暗自吃驚。
    冷子興又帶他去逛琉璃廠,有意考較他眼力,拿了幾件高仿的瓷器混在真品中。
    賈環起初還有些生澀,但很快,他仿佛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能感受到物件上沉澱的“氣”。
    他指著那件仿得最像的宣德爐,猶豫道:“這個……看著都對,但總覺得‘火氣’未退,不如旁邊那個溫潤。”
    竟一語中的!
    這眼力,若非常年浸淫此道,便是天賦異稟!
    更讓冷子興心驚的是賈環對人心算計的領悟力。
    當他講述一些市井糾紛、商場傾軋的案例時,賈環總能迅速抓住關鍵,精準地剖析出各方的利益訴求和可能采取的手段。
    其角度之刁鑽,心思之縝密,全然不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倒像個在名利場中打滾多年的老手!
    這賈府三爺,哪裏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分明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隻是以往被耽誤了,路子走歪了!
    以往的賈府……
    冷子興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自己昔日對賈府的評價——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外表看來還是“鍾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但內裏已經“蕭疏了”。
    “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
    “一代不如一代”。
    可如今看來,這賈府,自那位史老太君出手後,竟是風氣大變!
    寶玉顯露律法天賦,探春、寶釵執掌園務,連這最不起眼的賈環,竟也藏著這等偏才!
    更聽聞府中還要開設什麽“實用技能班”,聘請老吏、醫官、農人授課!
    這哪裏還是那個隻知安富尊榮的勳貴府邸?
    這分明是在未雨綢繆,腳踏實地地培養能支撐門戶的實幹人才!
    冷子興心中對賈府的看法,在這一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收斂起最後一絲輕視,態度愈發恭敬起來。
    賈環並不知道冷子興心中這許多感慨,他隻是覺得,看這些東西,比讀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也……順手多了。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似乎找到了一條不同於寶玉,也不同於以往憋屈日子的路。
    幾日後的一個下午,賈母再次召見了賈環。
    這一次,賈環的心態已然不同,少了些惶恐,多了幾分沉靜與期待。
    賈母看著他,直接問道:“冷子興他們帶你見識了幾日,你覺得如何?”
    賈環深吸一口氣,跪了下來,聲音堅定:
    “回祖母,孫兒覺得……那些數字、物件、人心算計,比聖賢書有意思,孫兒……似乎能懂,也願意學!”
    “很好。”賈母目光銳利地看著他,“環哥兒,你既讀不進聖賢書,走不了科舉正途,府裏也不會白養著你。如今,我便給你指一條路。”
    賈屏住呼吸,凝神靜聽。
    “你既有這份對數字的敏感,對人心物件的洞察,便去為家族做些實事。”
    賈母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府外那些田莊、店鋪,曆年賬目混亂,管事中飽私囊者不在少數。以往無人得力,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我要你去做我的‘眼睛’和‘算盤’。”
    賈環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
    賈母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給你這個差事,是給你,也是給趙姨娘,一條唯一的生路。
    你若做得好,查得清楚,辦得穩妥,自有你的體麵和產業。
    將來,府外那些清查幹淨的營生,未必不能交給你來打理。
    但若你存了私心,或是能力不濟,辦砸了差事……”
    賈母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中的寒意,讓賈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他明白,這是機會,也是考驗,更是他擺脫庶子卑微命運的唯一機會,也是他證明自己價值的戰場。
    他重重地磕下頭去,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孫兒……孫兒定不負老祖宗重托!必竭盡全力,為家族看好這份家業!”
    “去吧。”賈母揮了揮手,“如何入手,自去尋冷子興商議,有事直接報於我知,不必經過旁人。”
    賈環再次叩首,起身退出榮禧堂時,背脊挺得筆直,眼神裏燃燒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名為野心的火焰。
    看著賈環退下的身影,賈母微微頷首。
    賈環這塊材料,用在邪路上是禍害,用在正道上,或許能成為一柄出其不意的利器。
    府外那些盤根錯節的產業,是時候好好清理一番了。
    與此同時,另一項變革也在賈府內部悄然推行。
    賈母在與賈政、李紈、探春等人商議後,決定在家學與女學中,正式開設“實用技能班”。
    消息傳出,兩府皆驚。
    技能班開設的科目頗為龐雜:賬房、醫藥、農事、工事(初步涉及營造、器物原理)等,當然還有原先的算學和律法。
    更令人驚訝的是,聘請的先生並非什麽名儒雅士,而是那些有真才實學的“老手”——
    退役的老吏、經驗豐富的老賬房、醫術精湛的退役醫官、善於耕作的老農,甚至還有請來的手藝精湛的老工匠。
    賈母明令:兩府子弟,不論嫡庶遠近,凡有意向者,皆可報名,不分男女(女學那邊主要側重醫藥、算學、賬房及部分農事、工事常識)。
    目的在於“通世務,曉民生,有一技之長可立身”。
    此舉在守舊之人看來,簡直是離經叛道,勳貴子弟怎能去學這些“賤業”?
    但在一些有識之士,尤其是年輕一輩中,卻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寶玉對此舉大為讚同,他甚至想去聽聽農事和工事課;
    探春、寶釵更是覺得此舉正中下懷,她們管理項目組,正需要這些實用知識;
    連迎春都想去報醫學班,覺得經絡穴位比詩書更容易些;
    惜春雖不感興趣,卻也覺得偶爾聽聽工匠講解顏料製作挺有趣。
    賈府這座百年勳貴的府邸,在經曆了接二連三的風波後,正從最基礎的教育層麵,開始一場悄無聲息卻又影響深遠的蛻變。
    而賈環,則帶著祖母賦予的特殊使命,如同一個悄然沒入水下的暗樁,開始了他另辟蹊徑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