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 章雞蛋和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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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在後麵的兩個漢子,也趕緊放下各自懷裏抱著的一小捆幹菜,動作同樣輕悄而惶恐。
    他們沒有說話,甚至不敢交換眼神,隻是對著那緊閉的大門和裏麵代表著新政權權威的辦公樓,深深地、近乎匍匐地彎下腰,鞠了一個長躬。
    那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裏,感激中混雜著巨大的恐懼——恐懼這新朝,恐懼這曾經帶給他們滅頂之災、如今又施予他們“活命恩”的權力。
    禮畢,他們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貼著牆根,倉皇地消失在尚未散盡的晨霧裏,隻留下石階上那幾份寒酸卻重如千鈞的“謝禮”。
    “報告!首長!”
    警衛員小周略帶稚氣卻透著高度警惕的聲音,猛地刺破了縣委辦公室的寧靜。
    陳朝陽正坐在一張木桌後,就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眉頭緊鎖地批閱著關於春耕農具調配的報告。
    他抬起頭,眼下的烏青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重。
    “首長,您怎麽不開燈啊,那多亮堂不傷眼睛!”
    “小周啊,一個人開燈浪費了,你有什麽事嗎?”陳朝陽輕輕地歎了口氣,揉了揉幹澀的眼睛詢問道。
    “報告首長,剛發現院牆外有可疑人員活動!鬼鬼祟祟的,放下東西就跑了!”小周挺直腰板,略微急促的匯報道,“要不要追?看著不像好人,可能是敵特分子搞破壞!”
    陳朝陽的心猛地一沉。又有敵特冒頭了?
    前些日子還破獲了一個妄圖破壞糧倉的潛伏小組。
    他霍然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舊軍裝外套披上,動作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立刻打消了夜裏的疲憊:“走!去看看!” 他大步流星地跟著小周離開辦公室。
    清晨凜冽的寒氣瞬間包裹了他。院門外空蕩蕩的,隻有冷風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小周指著石階:“書記,您看!就這些!”
    陳朝陽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確認沒有埋伏的跡象,才落在那孤零零的藍布蓋著的籃子,和旁邊兩捆不起眼的幹菜上。
    沒有爆炸物,沒有恐嚇信。他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但疑惑更深。
    他走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開那塊洗得發白的藍布。
    十幾個帶著泥土氣息的雞蛋靜靜地躺在籃底,旁邊是幹癟的菜纓。
    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卻透著一股農家最質樸、也最沉重的氣息。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雞蛋上劃過,指尖觸到一個硬物。
    他撥開覆蓋的稻草,發現籃子最底下,壓著一張折疊得皺巴巴、邊緣毛糙的土紙。
    他屏住呼吸,展開紙條。紙上沒有抬頭,沒有落款,隻有用燒過的木炭或者灶灰,歪歪扭扭、力透紙背地寫著一行字:
    “謝陳縣長活命大恩。”
    字跡笨拙,筆畫顫抖,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陳朝陽的心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攫住了他。
    陳朝陽的目光釘在那“陳縣長活命大恩”幾個歪扭的字上。
    “陳縣長”這個稱呼像一道閃電,瞬間撕裂了他記憶的迷霧。
    如今的昌平知道他叫陳朝陽的沒幾個,但卻有很多鄉親們知道一個叫做“陳老三”的貨郎縣長,趕著驢車,賣著貨,在昌平鄉野時所用的名字!
    這張紙條,這籃雞蛋,這捆幹菜,送來之人他心裏已經清晰浮現。
    能表達對“活命”感激的,顯然是對那些錯誤劃為“富農”、“中農”,尊嚴被踐踏的人。
    他們的恐懼深入骨髓,連表達感激都像做賊一樣,生怕再惹來無妄之災。
    “首長?”小周看著陳朝陽凝重的側臉,看著他捏著紙條的手,有些不安地小聲提醒。
    陳朝陽深吸了一口帶著料峭春寒的空氣,那冷意直透肺腑。
    他緩緩站起身,將那張浸透著卑微與感激的紙條仔細地折好,珍重地放進貼身的衣兜裏。
    彎腰提起了那個裝著雞蛋的籃子,又將兩捆幹菜拿起。這些東西很輕,此刻卻重得讓他幾乎直不起腰。
    “不是敵特,”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壓抑到極點的情緒,“是鄉親們的心意,收下吧。如果再次看到有人送東西來,記得把錢補上…”
    他沒有再多解釋,抱著這份帶著血淚溫度的“謝禮”,轉身走回那象征著權力與責任的縣委大院。
    辦公室走廊盡頭,一扇虛掩的窗戶後麵,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
    原縣土改工作隊的激進骨幹趙懷峰,因為之前的左傾錯誤剛被警告處分,此刻正隱在窗後的陰影裏。
    看著陳朝陽抱著那點“破雞蛋爛菜葉”走進來,他嘴角撇了撇,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眼神裏充滿了不屑和濃烈的譏誚。
    “哼,收買人心…”他壓低了聲音自語,語氣尖刻得像淬了毒的針,“裝模作樣!真把自己當青天大老爺了?對這些落後分子,就該狠狠鬥爭!
    一點小恩小惠就想抹平之前的錯誤?天真!幼稚!” 他猛地拉上了窗簾,轉身離開,背影透著陰鬱和不甘。
    …………
    三月的昌平,寒風裏已裹了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土地卻依然板結著冬日的硬殼。
    土改的硝煙已經散盡,糾偏的鑼鼓落幕,整個昌平旋即陷入另一種更紮實、更迫切的忙碌——春耕,開始了。
    九十五萬四千畝分到鄉親們手中的熟地,冬小麥的嫩綠已悄悄染透田壟,正是追肥保墒的關鍵時節。
    沒有雪白的化肥,褐黑的農家肥和青灰的草木灰便是土地的指望。
    牛車吱呀,滿載著漚得深褐、氣味濃烈的廄肥,在阡陌間穿梭。
    裹著頭巾的婦女,佝僂著腰,用粗糙的木勺,將粘稠的糞水一勺勺精準地澆灌在返青的麥苗根部。
    新分到的菜地還露著枯草的茬口,老農的鋤頭掄起落下,砸開板結的土塊,揚起細碎的煙塵。
    而陳朝陽的目光,卻緊緊鎖在南口鎮外那片更遼闊、也更桀驁的“公田”上。
    十五萬七千畝荒地,像一塊塊醜陋的補丁,散落在昌平多山的肌理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