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壓抑的尊嚴(求五星好評)
字數:3684 加入書籤
隻有一個頭發略微花白、戴著眼鏡片的人,抬起了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戒備。
他就是原縣水利科科長,方同舟。
“方同舟。”陳朝陽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到!”
方同舟身體一震,立刻出列報到,把腰挺得更直了些。
“其他人,繼續工作。”指導員命令。
那些灰影又無聲地散開,回到棉紗堆裏,動作更加僵硬。
陳朝陽走到方同舟麵前,趙鵬警惕地站在稍後位置,指導員守在門口。
“方同舟,”陳朝陽直視著他鏡片後的眼睛,開門見山,“南口北坡鹽堿地,地下水埋深1.5米至3米不等,鹽分以氯化物為主。
引水河季節性流量變化極大,豐枯比超過十倍。
我們計劃在上遊築壩蓄水,開挖三級排灌渠網,目標是洗鹽壓堿、降低地下水位。你有什麽看法?”
方同舟愣住了。他預想過無數種被“提審”的場景:訓斥、關小黑屋、無休止的懺悔……
唯獨沒想過,這位新來的、傳說中雷厲風行的書記,會用如此專業、如此具體的技術問題開場。
而且,這些數據……他怎麽會知道?方同舟的嘴唇哆嗦起來,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職業本能。
“……周……周書記,”方同舟的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摩擦,“您……您說的數據,可有詳細的水文地質勘探報告?土壤鹽分剖麵分析?河流曆年水文觀測記錄?”
他下意識地追問,話一出口又猛地頓住,眼中閃過一絲恐慌,仿佛自己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連忙低下頭,“我……我失言了……”
“沒有報告。”陳朝陽的回答幹脆利落,“數據是我帶著人,用土辦法,一尺一尺量。”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現在,南口幾萬張嘴等著吃飯,鹽堿地是攔路虎。
時間不等人,沒條件搞那些按部就班的報告。
我就要你基於你腦子裏裝的東西,基於你對腳下這片土的了解,告訴我,這法子行不行?難點在哪?怎麽幹能成?”
方同舟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死死盯著陳朝陽。
沒有報告?土辦法?這簡直……荒謬!卻又透著一股讓他靈魂顫栗的、近乎悲壯的務實!
“行……有希望!”方同舟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破音,他顧不上恐懼了,一個技術人員的靈魂在燃燒,
“氯化物型鹽堿,引水洗鹽是正途!築壩蓄水調節豐枯,更是關鍵!但難點……難點太多了!”
他語速急促起來,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比劃,仿佛眼前就有那張熟悉的地圖:
“第一,選址! 上遊築壩點必須地質穩固,能承載庫容!否則就是懸在頭上的禍水!需要懂地質的人去看!
第二,排堿溝深度!必須深過地下水位臨界埋深,否則排不淨鹹水!不同地塊水位不同,要精準測量!
第三,渠係防滲!鹽堿地土質鬆散,渠水滲漏會抬升周邊地下水位,加劇鹽堿化!
需要襯砌!可……可哪來那麽多磚石水泥?
第四,洗鹽定額!水不夠,洗不幹淨;水太多,澇災!需要計算!
第五……”他滔滔不絕,仿佛要把積壓了幾年的專業思考一口氣倒出來。
陳朝陽靜靜地聽著,眼神銳利,捕捉著他每一個字背後的信息。繼續追問“你有什麽辦法?”
“我覺得可以在這幾條支流上建幾個小水閘,這樣能更好地控製水流,精準灌溉鹽堿地。而且咱們還能利用水閘調節水位,防止洪水倒灌。”
“可以沿著排堿溝種上一些耐鹽堿的草,既能固土,又能防止溝壁坍塌,還能慢慢改善土壤環境。”
“要降服它,靠犁頭不行,得靠水!以水克堿!”
等方同舟說完,陳朝陽才緩緩開口:
“地質,會找人去看。測量,你們去幹!渠係防滲,先用夯土、草袋、柳條捆應急,磚窯在日夜趕工,優先供應關鍵節點。
水量計算……你來算!用你的腦子算!用最省水、最有效的法子算!”
他從趙鵬手裏接過那份文件,直接拍在方同舟顫抖的手上:“看清楚了!這不是特赦!是‘戴罪立功’!”
方同舟的手像被燙到一樣,差點沒拿住那疊紙。
他借著透進來日光,看清了那鮮紅的印章和標題,心髒狂跳起來。
“縣委批準了,”陳朝陽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望,“允許你們幾個懂行的,在嚴格監管下,參與南口水利工程的技術工作。
記住,是參與!不是做主!方案要經過審核,行動要有人監督!這是給你們一個機會,用你們腦子裏的墨水,
去洗刷過去的汙點,去為腳下這片土地,為餓著肚子的老百姓,做點實實在在的事!”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直刺方同舟心底:“幹好了,是你們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證明,你頭上的帽子說不得也能摘掉!
幹砸了,或者動歪心思……”陳朝陽的聲音陡然轉冷,“新賬舊賬一起算!勞改隊的苦窯,永遠給你們留著位置!”
方同舟捧著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感覺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捧著一線微弱的生機。
他的手抖得厲害,紙張嘩嘩作響。
他抬起頭,看著陳朝陽那張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再看看這冰冷絕望的倉庫,聽著那永無休止的“哐當”聲。
“撲通!”
不是方同舟,而是倉庫角落裏,另一個一直豎著耳朵聽、原水利科的技術員,再也控製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方同舟沒有跪,他死死攥著那份文件,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謝謝你,周書記……我……我……”
後麵的話,被劇烈的哽咽堵在了喉嚨裏。
他猛地低下頭,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顫抖,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冰冷的地上。
那壓抑了專業的尊嚴在這一刻,被陳朝陽用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方式,硬生生撬開了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