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章 方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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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在…”周老蔫的嘴唇哆嗦著,
    “在…在您關著的那批人裏頭!就是…就是偽縣府水利科那幫子…戴眼鏡的!”
    “嘩——!” 如同冷水潑進滾油鍋,屋裏瞬間炸了!
    “周老蔫!”一個年輕的農會幹部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指著周老蔫的鼻子厲聲嗬斥,
    “周老蔫,你瘋魔了?!竟敢給那些反動餘孽張目?!”
    “對!那些都是蔣匪幫的爪牙!偽政府的官老爺!喝民血的反革命!”立刻有人高聲附和,義憤填膺。
    “讓周書記用他們?你這是替反動派翻案!是階級立場動搖!讓他們出來?
    你想幹什麽?說!你是不是蔣偽餘孽!”斥責聲如同冰雹般砸向周老蔫。
    “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邊去了?!你這是思想反動!該抓起來好好教育!”
    “這是想複辟!”
    “我……我不是!我不沒有!”周老蔫被這陣勢嚇得麵無人色,佝僂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枯葉,語無倫次,
    “俺家八輩貧農……根正苗紅……俺不是反革命……俺就是想修好渠……”巨大的恐懼和委屈讓他老淚縱橫。
    話堵在喉嚨裏,隻剩下無助的喘息。
    王滿倉在一旁重重歎氣,滿臉的無奈和擔憂。
    一旁的李老倔則把旱煙袋在鞋底磕得砰砰響,悶著頭不說話。
    陳朝陽的臉色沉靜如水。汽燈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
    他當然知道那些“舊人員”的下場——作為偽政府的官僚,帶著“曆史問題”和身份問題,此刻正集中在勞改隊進行思想改造。
    這是必要的清理和再教育。
    他看著被眾人圍攻、瑟瑟發抖的周老蔫,又看了看地圖上那亟待梳理的水脈。
    周老蔫的出發點,無非是土地需要懂行的人。
    水利工程,尤其是水庫選址、渠道坡降計算,光憑熱情和力氣,確實可能事倍功半,甚至釀成大禍。
    “好了,都靜一靜!”陳朝陽的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他目光掃過激動的人群,最後落在麵如死灰的周老蔫身上,語氣斬釘截鐵:
    “亂扣帽子、上綱上線的風氣,要不得!這是開諸葛亮會,不是開批鬥會!
    我們要講實事求是!周老叔的出發點,是為了解決南口的水利難題,是為了土地能出糧食!這初心是好的!
    他世代貧農,根正苗紅,絕不是蔣匪餘孽!這一點,不用質疑!”
    陳朝陽把這突發事件定了性,沒人再去質疑,周老蔫猛地抬頭,眼睛裏瞬間湧上淚花,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感激地望著陳朝陽。
    陳朝陽轉向眾人,目光凝重,一字一句地說道:“同誌們!鹽堿是老虎,水是降虎的鞭子!我們現在缺的就是懂水、懂地、懂怎麽降服這頭老虎的‘鞭法’!周老叔提了個尖銳的問題——人才!技術!”
    他停頓了一下,讓每一個字都砸進眾人心裏:“沒錯,那些人有曆史汙點,是舊政權留用人員。
    但,他們腦子裏的水利知識,是真東西!是能幫我們挖通渠道、引活水、降服鹽堿的真本事!”
    屋內死一般寂靜。反對的幹部張了張嘴,卻被陳朝陽那不容置疑的氣勢懾住。
    “曆史問題要清算,思想要改造!但他們的技術專長,是國家急需的財富!”
    陳朝陽斬釘截鐵,“有縣委,有群眾的監督,我提議讓那些有真才實學的水利專家‘戴罪立功’!
    讓他們把腦子裏的墨水倒出來,為南口的水利工程出謀劃策!
    在勞動中改造思想,在實踐中檢驗真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把他們放在這鹽堿灘上,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用好了,是利國利民;
    改造不好,再處理也不遲!這總比我們瞎子摸象,白白浪費人力物力強!”
    他環視眾人,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這個責任,我周向陽來擔!
    出了問題,我第一個負責!但是,這水渠,關係到南口幾萬人的命脈,耽誤不起!
    為了南口的老百姓能吃上自己地裏長出來的糧食,這個險,值得冒!
    人才,不分新舊,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
    陳朝陽的話如同驚雷,在小小的土坯房裏炸響。
    鄭春秋眼中爆發出光彩。
    幾個老河工,包括周老蔫和王滿倉,都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希冀。
    那幾個原本激烈反對的幹部,也被陳朝陽這大膽而務實的提議震住了,麵麵相覷,一時說不出反駁的話。
    昏黃的汽燈光下,關於人才、技術、階級立場與生存現實的激烈碰撞,暫時定格在這一刻,隻剩下每個人心中翻騰的巨浪。
    陳朝陽的手,還重重按在地圖上那條象征命脈的藍色河流上。
    三天後,昌平紡織廠勞改所內,出奇的安靜。
    新修建的高大磚牆隔絕了外麵的風聲,隻剩下老式織布機沉悶單調的“哐當…哐當…”聲,在空曠的廠房裏回蕩。
    空氣裏彌漫著棉絮、機油的氣息。
    陳朝陽沒有驚動太多人,隻帶趙鵬和一份蓋著鮮紅縣委、地委、華北局三級印章的
    “關於調用部分具備專業技能的舊政權留用人員參與南口水利工程建設的請示報告(附嚴格監管方案)”文件。
    他穿過一條走廊,觀察著這新改建的勞改所,十分簡潔。
    勞改所的指導員,一個臉色嚴肅的中年幹部,默默地引路,眼神複雜。
    他們停在一間原本是倉庫改建的門口。
    鐵門打開,一股混硫磺消毒水的氣味撲麵而來。十幾個穿著印著編號的灰色囚服的男人,正麻木地整理著堆積如山的棉紗廢料。
    聽到開門聲,他們條件反射般停下動作,迅速靠牆站成一排,低著頭,雙手緊貼褲縫,身體微微顫抖,十分怯弱。
    陳朝陽的目光掃過這群形容枯槁、眼神躲閃的人。
    他認出了幾張曾在偽政府檔案照片裏見過的臉——曾經的水利科長、測量工程師、水文技術員。
    “都抬起頭來。”陳朝陽的聲音不高,但在死寂的倉庫裏異常清晰。
    那些人紛紛抬了抬眼皮,又迅速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