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4章 老機床與空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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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五十歲卻頭發花白,穿著油汙工裝的師傅正對著一個卡死的刀架,眉頭擰成了疙瘩,手裏的扳手徒勞地緊了又緊。
    “老師傅,這床子有些年頭了吧?碰上麻煩了?”陳朝陽遞過一根煙,語氣像是隨口閑聊的技術員。
    他走訪下去的身份總是廳裏的技術員,年輕的外貌,不發達的通訊,給了他很令人信服的偽裝。
    老師傅瞥了他一眼,接過煙,沒舍得抽,別在耳朵上,歎了口氣,用棉紗擦著黑乎乎的手:
    “可不是嘛,同誌。
    這是小鬼子投降那年留下的‘遺產’,比俺家老大年紀都大!
    你聽聽這聲,”他拍了拍床身,傳來空洞的雜音,
    “主軸間隙都快能塞進筷子了!
    幹點粗活還湊合,稍微要點精度的零件,根本沒法弄,車根軸都能扯出波浪紋來!”
    “廠裏沒考慮更新設備?”陳朝陽順著話問。
    “更新?”老師傅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苦笑一聲,指了指牆角一堆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廢鐵,
    “拿啥更新?去年就打報告申請買台新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報告遞上去小半年了,石沉大海,連個響動都沒有。”
    這時,一個穿著藍色幹部服、腋下夾著筆記本的中年人聞訊走了過來,是車間的李主任。
    他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王師傅,又跟領導同誌訴苦呢?要理解廠裏的困難嘛!”
    他轉向陳朝陽,解釋道:“同誌,你是上麵來的?
    別聽老師傅們誇大,困難是有,但我們一直在強調內部挖潛,發揚‘窮棒子’精神……”
    “挖潛?李主任,這潛都快挖到地下水了!”
    王師傅忍不住打斷,火氣有點上來了,他指著那磨損嚴重的絲杠,
    “你看看,這都快磨成光杆了,上個月給縣農具廠加工的那批播種機軸,人家驗收員直接退貨!
    說我們做的螺紋跟狗啃的似的,影響他們整機質量!
    這任務沒完成,責任算誰的?”
    李主任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維持著幹部的“穩重”:“大山同誌,你這話就不對了。
    任務黃了,有多種原因,怎麽能全怪設備?你們操作上是不是也有疏忽?
    思想上有沒有重視?為什麽別的班組就能完成任務?”
    旁邊一個年輕學徒忍不住插嘴,為王師傅抱不平:“李主任,王師傅為了保住這台床子,自己熬夜琢磨,用土法淬火做了個配件想頂一頂,
    結果倉庫不給好鋼,隻能用次料,裝了兩天就崩了!
    為這個,王師傅還挨了批評,說是‘浪費國家財產’!”
    王師傅擺擺手,一臉疲憊和心寒,阻止徒弟再說下去。
    他看著陳朝陽,眼神裏充滿了無處申說的無奈:“同誌,你看到了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上麵就知道下任務、壓指標,可不給好槍好炮,這仗怎麽打?
    俺們這些在一線掄扳手的,提點實際問題,就是‘訴苦’,就是‘思想不到位’。
    出了問題,永遠是俺們操作不當,俺們不夠‘克服’!
    可這機器它不聽口號啊,它隻認鋼鐵和精度!”
    李主任被當麵頂撞,麵子有些掛不住,語氣生硬起來:“王大山,注意你的態度!
    廠裏有廠裏的全盤考慮,更新設備需要資金,需要計劃,需要時間!
    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立足現有條件,想辦法完成任務,而不是在這裏抱怨!”
    “立足現有條件?”王師傅猛地抬手指著那台老掉牙的機床,“李主任,你讓它給你車個合格件出來!
    你讓它別老是趴窩,你行,你上!
    光會在紙上畫勾勾,在會上喊口號,頂個屁用!”
    這話徹底激怒了李主任:“你……王大山,你這是什麽態度!
    我看你就是典型的老油條,技術有點,思想落後!”
    現場氣氛瞬間僵住。
    一邊是滿腹委屈、被現實困難逼到牆角的老師傅;
    一邊是隻會空談、將責任完全下推、對技術一知半解的中層幹部。
    這場發生在車間裏、在漢東省各個工廠裏可能每日都在上演的爭吵,卻刺破了籠罩在工業體係之上的那層溫情脈脈而又僵化麻木的麵紗。
    陳朝陽站在一旁,麵色平靜,內心卻已翻江倒海。
    “上級部門官僚主義……中層管理者承上啟下卻失職……技術工人的聲音被忽視……”
    這些尖銳的總結,讓他清楚地知道,王師傅口中那個“石沉大海”的報告,最終很可能就是沉澱在了省工業廳某個處室的文件堆裏,被“研究研究”、“條件不成熟”、“資金緊張”等官樣文章輕輕擱置。
    李主任這種“對上唯唯諾諾,對下頤指氣使”的管理做派,其生存土壤,某種程度上也正是上級部門不察下情、隻重報表、慣於行政命令的工作作風所滋養出來的!
    他這個工業廳長,正是這“上級部門”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問題,但作為體係內的高層領導,他更深刻地意識到,這絕不僅僅是紅星廠一個點的問題,而是整個工業管理係統體製機製的沉屙頑疾。
    設備老舊是表象,資金短缺是客觀現實,但更深層次的是管理思維的僵化、技術話語權的缺失以及對一線創造力的漠視。
    “為什麽一直沒有解決?”
    陳朝陽在內心拷問自己,也拷問著整個工業廳。
    除了官僚主義的積習,一個更核心、更致命的短板暴露無遺:專業技術的匱乏與決策的盲目性。
    工業廳裏,有多少幹部是真正懂技術、懂生產的?
    審批項目、分配資源時,有多少決策是建立在紮實的技術論證和市場需求之上的?
    恐怕更多的是基於匯報材料上的數字、基於“政治正確”的跟風、甚至是基於各種人情的博弈。
    因為不懂,所以隻能依賴下麵報上來、可能經過粉飾的數據;
    因為不懂,所以無法精準判斷哪些投入是雪中送炭,哪些是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無效投資;
    因為不懂,所以麵對下麵提出的具體技術難題和需求時,往往顯得蒼白無力,隻能空喊“克服困難”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