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鋒芒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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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發言立刻激起了漣漪。
    緊接著,一位負責政工、麵容嚴肅的副書記劉誌平接過話頭,他的聲音不高,卻更顯冷峻:
    “誌雄同誌說到了要害。
    根據我們初步掌握的情況,在我們漢東省,特別是在一些廠礦企業、科研單位,甚至是在一些重要的建設項目裏,這種 ‘封建買辦思想殘餘’ 並非空穴來風。
    有些人,留過幾天洋,喝過幾瓶墨水,就瞧不起工農幹部,瞧不起組織的領導,開口閉口‘技術第一’、‘業務至上’,
    這實質上就是用技術來抵製思想改造,用業務來架空政治工作。
    這難道不是一種新型的‘封建士大夫’心態嗎?
    難道不是一種對西方技術的盲目崇拜,即‘買辦思想’的變種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後似無意又有意地落在了陳朝陽身上:
    “更值得警惕的是,有些領導幹部,不僅對這種危險傾向認識不足,
    甚至還倚重、包庇這樣的人,認為他們是‘寶貝疙瘩’,動不得。
    這種思想是極端危險的,不清除這些隱藏在隊伍內部的‘思想蛀蟲’,
    不清算這種‘重業務、輕政治’的錯誤傾向,我們的組織事業就有可能偏離航向,甚至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也有可能改變顏色!”
    會議室內一片寂靜,隻有茶杯蓋輕碰杯沿的聲音和偶爾的咳嗽聲。
    氣氛變得凝重而緊張。
    盡管全程沒有一個人公然提及“吳仁德”三個字,這位昨日被停職,數小時後又被陳朝陽強行官複原職的“問題專家”。
    但會議桌上的每一句發言,似乎都與他有關,更準確地說,都與坐在上首神色冷峻的陳朝陽有關。
    一些出身工農、對知識分子本就有些隔閡的幹部,臉上露出了深以為然的表情,微微點頭。
    而一些負責經濟、工業的幹部,則眉頭緊鎖,低頭記錄著什麽,不敢輕易表態。
    李誌雄見氣氛已被調動起來,趁熱打鐵,語氣更加尖銳:
    “劉書記指出了問題的嚴重性。
    我建議,運動不能停留在空對空的批判上,必須落到實處,必須 ‘揪出活思想’ ,‘抓出現行典型’ !
    我們要在全省範圍內,對那些倚老賣老、抗拒改造、散布消極言論的舊知識分子,進行一次徹底的摸底和清查。
    特別是那些有海外關係、曆史複雜的,更要作為重點。
    要把他們頭腦裏的封建餘毒和崇洋媚外思想,批倒批臭。
    隻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淨化隊伍,統一思想!”
    一股肅殺之氣,開始在會議室裏彌漫。
    周明光作為會議主持,麵容始終沉靜如水,隻是偶爾依照程序引導發言,對各方觀點不置一詞,保持著超然的姿態。
    而主管財政的孫省長,更是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手中的茶杯花紋蘊含著無窮奧秘,全然略過了表態的環節。
    這兩位在省內舉足輕重的人物,此刻極有默契地選擇了沉默。
    這兩人集體緘默,瞬間改變了會場內的話語磁場。
    一股心照不宣的曖昧氣息在空氣中彌漫、凝結。
    所有與會幹部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非同尋常的信號,上麵似乎並無意立刻為這場爭論定下調子,或者說,是在默許甚至觀察著某種局麵的形成。
    李誌雄、劉誌平等人言辭中那原本還有些遮掩的兵鋒,準確無誤地直指坐在一側的陳朝陽,以及他所全力構建、以工業建設為首的技術專家體係。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至今尚未發言的陳朝陽身上。
    他坐在那裏,麵色平靜,周明光二人的曖昧態度似乎都是在等著他表態……
    他抬起頭,迎向了這些或質疑、或期待、或審視的目光。
    率先表明了擁護的態度:
    “同誌們,我完全擁護這次思想運動。
    封建帝王將相,視萬民為芻狗,就是最大的奴隸主!
    孔孟之道中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三綱五常’,就是套在人民身上幾千年的精神枷鎖。
    不打破這些,不徹底掃除這些思想流毒,就無法真正解放人民的思想,無法激發建設社會主義的無窮幹勁。
    這是我們組織在思想戰線上的又一次重要鬥爭,意義重大,必須堅決進行到底。”
    他的發言立場鮮明,擲地有聲,甚至引用了更激進的理論表述,讓原本想看他如何“護短”的人一時語塞。
    然而,他話鋒隨即微妙一轉:
    “但是,運動的目的是為了教育人、團結人,最終是為了更好地推動我們的實際工作,是為了建設新誰會。
    因此,我們必須牢牢掌握政策界限,嚴格區分思想批判與人身迫害,嚴格區分曆史清算與現實貢獻。
    絕不能搞擴大化,更不能讓運動衝擊我們當前最緊要的經濟建設和國防工業生產。”
    他試圖為運動套上“服務於建設”的籠頭,但在已然升溫的氣氛下,這番“但是”之後的內容,顯得有點微弱。
    陳朝陽話音剛落,宣傳部長李誌雄便微微前傾身體,似乎想抓住這個“轉折”進行追問。
    但陳朝陽沒有給他機會,繼續說了下去,將話題引向了一個更深刻、也更符合他意圖的方向:
    “誌雄同誌、誌平同誌剛才提到要破除迷信,揪出活思想,我認為這非常必要,切中要害。”
    他首先肯定了對方的出發點,避免了自己一開始就被置於對立麵。
    “但我們需要深入思考,什麽是我們當下最需要破除的‘迷信’?什麽是最具危害性的‘奴性思想’?”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
    “在我看來,當前對我們事業危害最大的‘奴性’,不是技術員鑽研業務的專注,不是工程師追求精度的一絲不苟。
    恰恰相反,是那種麵對帝國主義封鎖時,認為沒有外國設備、沒有洋專家我們就幹不成事的軟骨病。
    是那種躺在陳舊經驗上,不敢創新、不敢突破,對世界先進科技望而生畏的怯懦心態。
    這,才是深入骨髓的‘奴性’,這,才是孔老二‘上智下愚’、‘法古守舊’流毒在現實中的具體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