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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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參謀長,快請進。”陳朝陽繞過書桌,順手將桌上幾張繪滿了複雜機械結構的草圖用別的文件輕輕蓋住,“赤水,再泡壺新茶來。”
    丁偉走進書房,目光首先就被那張寬大書桌上一側壘起的厚厚文件和一疊漢東省地圖所吸引,旁邊還有幾張似乎是工業布局的草圖。
    另一側,則擺放著軍事學院的講義和沙盤作業圖。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水的氣息。
    “陳主任,您這……周日也不得清閑?”丁偉忍不住開口,語氣裏帶著佩服和一絲感慨,“我還以為能抓你個正著,在家偷懶呢。”
    陳朝陽笑了笑,指了指旁邊的藤椅示意他坐下,自己則動手清理著茶幾上散落的稿紙:
    “哈哈哈,習慣了。
    地方上的事千頭萬緒,學院那邊的課程也得準備。
    現在不比在朝鮮,一仗打完能喘口氣。這建設和教學,是看不見盡頭的長征,一天也鬆懈不得。”
    這時,秘書李赤水端著新沏的茶和兩個幹淨的茶杯進來,輕輕放在茶幾上,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並細心地將書房門虛掩上。
    丁偉看著李赤水離開的背影,又環顧這間充滿了工作痕跡的書房,不禁感歎:“陳主任,我是真服了你了。
    不瞞你說,自從進了這軍事學院,我這心裏頭,確實鬆了那麽一口氣。
    覺得戰爭結束了,咱們這些當首長的,也該稍微輕鬆輕鬆。
    看看老李,一有空就琢磨著找酒喝;
    孔捷那老實人,估計也在宿舍裏擺弄他的煙袋鍋子。
    像你這樣,休息日還一頭紮進文件堆、圖紙裏的,怕是除了老師長他們沒有其他人了。”
    他這話說的由衷。
    對比自己和李雲龍等人進入學院後那種“戰鬥任務完成,學習任務開始”的心態轉換,
    陳朝陽身上這種似乎永不枯竭的緊迫感和責任感,讓他既感敬佩,又隱約覺得自己……有些過於“安逸”了。
    陳朝陽給他斟上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剛毅的眉眼:“形勢逼人強啊,丁偉同誌。
    戰場上的硝煙散了,但另一條戰線上的鬥爭,才剛剛開始。我這邊兼著地方工作,更是深有體會,耽誤不起。”
    他將茶杯推到丁偉麵前,目光沉靜地看著他:“看你眉頭鎖得這麽緊,心裏是堵上大石頭了?是因為田墨軒先生?”
    丁偉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重重地歎了口氣,將那天家宴上田墨軒關於北極熊霸權主義行徑的尖銳質問,以及自己內心無法辯駁卻又無法附和的憋悶,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陳主任,在田老家,他提到了外蒙,提到了北極熊在東北的行徑……他說,這和我們所追隨的蘇維埃主義道義不符。”
    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迷茫,“我回來想了一夜。
    我們信仰的主義,追求的是解放、是平等、是國際主義。
    可莫斯科的所作所為,赤裸裸的領土要求,霸權主義的做派,這跟當年的沙俄有什麽區別?
    我們……我們難道要追隨這樣的‘老大哥’嗎?我丁偉心裏……堵得慌!”
    這幾乎是傾瀉而出的困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麵對殘酷現實與崇高信仰發生撕裂時的痛苦。
    陳朝陽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絲毫意外。他再次給丁偉斟滿茶,氤氳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升騰。
    “丁偉同誌,”陳朝陽的聲音沉穩,不知不覺中也換了稱呼,準備解剖這個複雜的問題,“你這個問題,問到了我們很多人內心深處最糾結的地方。
    首先,我要告訴你,你的感受沒有錯,你的困惑,源於你的理想和良知。”
    他先肯定了丁偉,這讓丁偉緊繃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但是,”陳朝陽話鋒一轉,“我們要把幾個概念分開來看。第一,什麽是‘蘇維埃主義’?什麽是‘國家行為’?”
    “蘇維埃主義,是我們的理想信念,是我們所要奮鬥的目標,它代表著公平、正義和人類的解放。
    但‘國家行為’,尤其是在一個由具體曆史、地緣環境和領導人決策所驅動的國家身上,其首要邏輯,往往是生存與利益。”
    他站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馬列選集,翻到某一頁,指給丁偉看:“你看,莫斯科同誌本人就曾激烈批判過沙俄的殖民政策和大國沙文主義。
    這說明一個國家的曆史慣性和地緣戰略訴求,並不會因為它換了什麽顏色的旗幟、宣稱信奉什麽主義,就立刻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莫斯科繼承了沙俄的絕大部分領土、地緣困境和戰略思維模式。
    尋求出海口、建立戰略緩衝帶,這是刻在他們骨子裏的安全邏輯。”
    丁偉凝神細聽,眉頭緊鎖。
    “所以,”陳朝陽總結道,“我們可以說,莫斯科當下的某些具體行為,背離了蘇維埃主義的國際主義精神,帶有濃厚的大國沙文主義和霸權主義色彩。這一點,我們不必為其諱言,內心更要清醒。”
    “那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丁偉的困惑更深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陳朝陽坐回來,目光銳利,“戰略階段的不可逾越性,與主要矛盾的判定。”
    “丁偉同誌,你想想。我們現在麵臨的主要矛盾是什麽?
    是在世界上徹底孤立無援,被西方陣營全力圍剿扼殺?還是利用現有格局,爭取時間,壯大自己?”
    “答案顯而易見。我們現在就像一個剛剛站起來的虛弱的巨人,四麵環伺著強敵。
    美國及其盟友,是當前對我們威脅最大、立場最敵對的力量。這是主要矛盾。”
    “而莫斯科,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甚至在曆史上傷害過我們的利益,
    但在當前這個特定的曆史階段,它是唯一能在一定程度上牽製主要敵人、並能為我們提供工業化起步所必需的技術和裝備的潛在盟友。
    這是次要矛盾,但卻是可以暫時利用的力量。”
    他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強調著他的觀點:“左傳裏有句話,叫‘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