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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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似乎觸動了王承德記憶深處某個角落。
他臉上的公式化表情淡去了些,眼神望向虛空,語調不自覺地放慢:“我小時候啊……清江就是個熱鬧的水碼頭。
運河穿城而過,運糧船、貨船來來往往。
老街全是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溜溜的,下雨天能照出人影兒。
路兩旁是擠擠挨挨的木結構鋪麵,門板早上卸下,晚上裝上。
有叮叮當當打鐵的鐵匠鋪,空氣裏都是煤煙和鐵腥味;
有編竹籃、竹椅的篾匠鋪,清香的竹篾味兒能飄出老遠;
還有賣麻糕、酥糖的老字號,逢年過節,隊伍能排到街口……
夏天,半大的小子們光著屁股就在運河裏撲騰,摸魚捉蝦;
冬天,城牆根兒是天然的避風港,孩子們在那裏抽陀螺、放自己糊的紙鳶。
那時候城裏最高的建築,就是明朝留下來的望江樓,飛簷翹角,像要展翅飛起來似的,站在樓上能看到運河拐彎,帆影點點……”
他的描述繪聲繪色,車廂裏似乎也彌漫起舊日市井生活的煙火氣。
但很快,他猛地回過神來,像是從一場不該做的夢中驚醒,臉上重新端起嚴肅的神情,語氣也恢複了匯報工作的腔調:
“當然,陳書記,那些都是舊社會破敗、落後的麵貌了。
充滿了小生產者的散漫和封建殘餘。
現在我們建設的是社會主義新清江,必須‘破舊立新’,建立全新先進的城市麵貌和生活方式。”
陳朝陽的目光,落在王承臉上,平靜地問:“望江樓,還在吧?”
他記得早上經過老城區時,看到過一座塔樓,應該是望江樓。
王承德猶豫了一下,說:“樓體還在……但多年失修,有些破敗了,跟現在的新區格格不入。
我們初步計劃,將來把那一整片老街區都改造掉,拆遷後建設一個標準、帶有噴泉和綠地的蘇式街心公園,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中蘇友誼公園’。”
吉普車此時已駛入招待所幽靜的院子。
車停穩,陳朝陽卻沒有立刻下車。
“承德同誌,你們學習蘇聯、追求進步的熱情和幹勁,是值得肯定的。”
王承德臉上剛要露出笑容,陳朝陽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心頭一緊:
“不過,我有一個問題,希望你,也希望清江市委的同誌們,都好好想一想。”
陳朝陽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人心,“清江,有它自己上千年的曆史,有自己的大運河和地下水網氣候,有自己的物產資源,更有幾十萬世代居住於此、有著自己生活習慣和喜好的老百姓。
在你們規劃這條‘約瑟夫大街’,推廣俄語歌曲和交誼舞,甚至計劃讓大家改吃紅菜湯的時候,這些屬於清江自己、實實在在的東西,你們考慮進去了多少?把它們放在了什麽位置?”
王承德喉結滾動了幾下,卻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一個能站得住腳的回答。
他腦子裏瞬間閃過那些精密的圖表、標準的圖紙、激昂的口號,卻發現它們與陳書記口中的“曆史”、“氣候”、“老百姓習慣”之間,似乎隔著一層模糊卻堅硬的壁壘。
陳朝陽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卻讓王承德感到肩頭一沉。
“承德同誌,好好想想。
學習,本身不是目的。
讓清江的老百姓日子過得更好、更踏實、更有奔頭,讓這座城市的發展更健康、更持久,這才是我們所有工作的最終目的。
形式要為內容服務,外來的經驗要為本地的實際服務。這個主次,不能顛倒。”
他推開車門,最後說道:“明天,我去看看農村的情況。”
走進招待所房間,陳朝陽沒有開燈。
他緩步走到窗前,窗外,清江的夜色正濃。
遠處,“約瑟夫大街”上的路燈連成一條筆直的光帶,這些仿蘇式的燈柱像整齊的士兵,投下一排排規整的光斑,將街道切割得棱角分明。
更遠處,新區的建築輪廓在夜色中沉寂,那些戴著“紅星帽”的坡屋頂,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陌生。
樓下不遠處的中蘇友好文化宮,隱約還有樂聲傳來,還是那首熟悉的《喀秋莎》旋律,歡快的手風琴聲透過秋夜的空氣飄上了來,直到一曲終了。
他走到書桌,打開台燈,取出筆記本。
擰開鋼筆,就著燈光,沉思片刻,然後落筆:
【清江視察初記,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此行必要。清江已成‘學習’風向之典型窺鏡。”
“所見:街道求寬求直,樓宇求高求同,處處標榜‘蘇式’。幹部匯報,言必稱‘老大哥’、‘先進經驗’;
行事準則,多以‘是否符合蘇聯模式’為尺。
教育重俄語而輕母語,文化倡蘇歌而忽鄉音,工廠循圖表而礙生產。熱情高漲,然思維趨簡,幾近‘唯蘇是從’。”
“此非真學習,乃機械模仿,乃至形式競賽。
以‘像’為政績,以‘異’為落後。
長此以往,恐根基動搖:城市失其曆史肌理,教育失其文化傳承,工業失其靈活創造,幹部失其獨立思考。
根基不固,縱有華麗外殼,終是沙上之塔。”
他停下筆,腦海中浮現出白天的畫麵,繼續寫道:
“問題核心:將‘學習’異化為‘替代’,將‘借鑒’簡化為‘照搬’。
忽視自身曆史、現實與人民真實需求。
此風恐非清江獨有,乃當前一種普遍性焦慮與惰性之體現,懶於探索自身道路,急於尋找現成模板。”
“對策思考:需在省委層麵明確導向。
學習蘇聯,當取其工業化、組織化之‘神髓’,棄其脫離實際之‘桎梏’。
必須強調:‘實事求是’為第一原則,‘造福於民’為最終標準。
任何脫離國情、省情、市情的‘經驗’,無論標簽如何先進,皆須審慎研判,甚至勇於調整、摒棄。”
“明日赴農村,當更觀此風於基層之影響。
城市已顯‘懸浮’之態,農村乃國本所在,不可令此虛風侵染根基。”
寫罷,他合上筆記本,揉了揉眉心。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燈火漸稀,唯有遠處文化宮頂上的那顆碩大的紅色五角星,還在夜色中散發著通透的光芒,醒目,卻也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