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後世傳說中，為始皇帝尋訪仙藥，最終率三千童男童女東渡，一去不返的傳奇方士！
    徐福的目光終於從虛空中收回，落在了張弛身上，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張太醫令不必多禮，福奉大王令，為大王煉製不死仙丹，如今丹方已成，隻差幾味君藥，特來署中支取。”
    仙丹二字一出，周圍的中車府內侍們，個個挺直了腰杆，臉上流露出與有榮焉的狂熱。
    張弛連忙躬身，“徐先生請吩咐，署內所有藥材，無不聽憑調遣！”
    徐福滿意地點點頭，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卷素白的絹布，隨手遞了過去，“按此方抓取便可。”
    張弛恭敬地雙手接過，展開一看，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一層肉眼可見的煞白從他的脖頸蔓延至耳根！
    “這……這……”張弛的聲音都在發顫，拿著絹布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李沐站在一旁，眼角餘光早已瞥清了絹布上的幾個字。
    丹砂、水銀、鉛粉、雄黃……
    李沐幾乎要忍不住當場笑出聲來。
    好一個不死仙丹！
    這哪裏是仙丹，這分明是一碗催命的劇毒合劑！
    這些重金屬硫化物，別說提煉成長生不老藥，就是直接生服，以秦王政那等雄猜之主、強健之軀，恐怕也撐不過幾年！
    “徐先生！”張弛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強壓著內心的驚駭，顫聲進諫。
    “此方……此方所列之物，丹砂、雄黃皆為大熱大毒之品，至於這水銀……更是至陰至寒之物，尋常人稍觸即傷，若入髒腑，則……則神仙難救啊！長久服用，恐有損聖體！”
    這番話，他幾乎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才說出口！
    這是醫者的底線與天良！
    然而，徐福聽完，卻隻是發出一聲輕笑，那笑聲裏充滿了對凡俗智慧的蔑視。
    “張太醫令，此言差矣。”
    他拂塵一擺，眼神睥睨。
    “爾等醫者，所醫所治，不過是凡人血肉之軀，遵的是生老病死之常理。
    而我等方士，所求乃是奪天地之造化，逆陰陽之玄機！
    凡俗之毒，於仙家看來，恰是調和龍虎、逆轉乾坤的秘寶！
    其中奧妙，又豈是區區藥性二字所能解釋的？”
    一番話，如天雷貫耳，將張弛所有的醫學常識，所有的醫者良知，批駁得體無完膚！
    張弛被這番玄學理論懟得啞口無言，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能怎麽辦？跟一個能通鬼神的方士講藥理？跟王上最信重的人談毒性？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最終，他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褪盡了，頹然地垂下頭，將那張致命的藥方遞給了署丞趙野。
    “罷了……既然是大王之命……”他的聲音幹澀而無力，“趙野，便……便按徐先生所說的，去抓藥吧。”
    就在此刻，那一直古井無波的徐福，目光驟然轉向了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李沐。
    “你，便是那個在軍中能起死回生，創下潔淨祛邪決的李沐？”
    李沐心中一凜，拱手應道：“不敢，區區薄名，不足掛齒。”
    “哦？”徐福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我聽聞你手段不凡，能於腐肉之中救人，於九死一生之際回天，那你對這長生之術，可有何見解？”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李沐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這個問題，看似風輕雲淡，實則步步殺機！
    說沒見解？
    那就是認同徐福的丹方，等於自扇耳光，將自己賴以生存的醫道貶得一文不值！
    說有見解？
    那就是否定徐福，否定長生之道，就是公然與王上的意誌作對！
    無論怎麽答，都是死路一條！
    電光火石之間，李沐的大腦飛速運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反而露出一種謙卑而崇敬的神情，對著徐福深深一揖。
    “不敢稱高見。”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朗，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沐所學，不過是醫治凡塵俗務的屠龍之技，所能應對的，也隻是這血肉之軀上看得見、摸得著的傷痛病苦。”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誠懇地望著徐福。
    “而先生所追求的，乃是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的大玄機，是大逍遙，大自在！此等大道，已超脫凡俗，非我這等凡夫俗子所能窺探，更不敢以凡人之見，妄言天人之事！”
    這番話，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他將自己的醫術定位為俗務，將徐福的方術捧上了大道的神壇。
    看似自貶，實則劃清了界限——我們走的，根本不是一條路！我的理論，管不了你的大道；
    你的大道，也別來幹涉我的俗務！
    徐福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第一次閃過一絲訝異。
    他本以為這個年輕人會要麽阿諛奉承，要麽仗著技術負隅頑抗，卻沒想到，李沐竟用如此滴水不漏的方式，將這致命的皮球踢了回來。
    “嗬嗬……”徐福的笑聲多了幾分深意，“過謙了。能將俗務之事做到極致，本身，也是一種道。”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沐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人生苦短，若能長生，豈不美哉？年輕人，多多思量吧。”
    話音落下，他再不看眾人，拂塵一甩，轉身便跟著趙野，向藥庫深處行去。
    直到徐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之後，張弛才像虛脫了一般，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他一把拉住李沐，手心全是冷汗。
    “好小子！好個天衣無縫的回答！剛才真是嚇死老夫了！”
    李沐的心跳依舊快得像要蹦出胸膛，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形勢所迫罷了。”
    他壓低了聲音，眼中滿是揮之不去的陰霾。“張太醫令，大王他……當真信奉此道？”
    張弛的臉上，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湊到李沐耳邊，聲音輕如蚊蚋。
    “大王有吞吐六合、並吞八荒之誌，如此雄主，又豈能甘心百年之後化為一抔黃土？對這長生不死之術……早已近乎癡迷了！”
    癡迷！
    這兩個字，重重地壓在了李沐的心頭。
    他瞬間明白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這不是簡單的官場傾軋，也不是單純的技術之爭。
    這是醫與巫的戰爭！
    是一場以科學與理性，對抗皇權與玄學的殊死搏鬥！
    而這場戰爭的殘酷，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在真刀真槍的戰場上，敵人清晰可見；
    而在這裏，他的敵人是人心，是欲望，是那個高坐於鹹陽宮之上，手握天下生殺大權的帝王！
    這，比任何戰場都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