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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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弛便上前一步,聲音裏透著回天乏術的死寂。
    “邪氣已然入腑,高熱灼津,神明已失……李藥丞,藥石無醫了。”
    他身側一位須發半白的梁侍醫亦是搖頭長歎,滿臉的無能為力。
    李沐的目光銳利,他沒有理會旁人的絕望,徑直走到榻前。
    俯身,指尖輕輕搭上小兒滾燙的腕脈,脈象細數而無力,幾不可聞。
    他再翻開孩子的眼瞼,眼白渾濁,毫無神采。
    指尖觸及小兒額頭,滾燙如烙鐵;
    再看那張小臉,眼窩深陷,唇瓣幹裂起皮,甚至連哭聲都發不出來,隻有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嗬嗬聲。
    典型的重度脫水,電解質紊亂,已經引發了神經係統症狀!
    在這個時代,嬰幼兒腹瀉,十死無生!
    而他們所謂的固腸止瀉之法,用人參、白術強行留住元氣,卻也將毒素和穢物死死地鎖在腸道內,無異於飲鴆止渴!
    李沐心中念頭電轉,隻猶豫了一瞬。
    救,還是不救?
    救了,便是將自己徹底推到風口浪尖,暴露在帝國權力中樞的審視之下。
    不救,一條鮮活的生命便要在自己眼前消逝。
    前世身為醫者的誓言,在他腦海中轟然作響!
    他猛地起身,轉身麵向那頭焦躁踱步的困獸——大秦丞相,李斯。
    “丞相!”
    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令孫之症,不在邪,而在枯!”
    李斯赤紅的雙眼猛然定住,死死盯住李沐:“枯?何為枯?”
    “久瀉不止,米水不進,體內津液早已耗盡!”李沐的聲音在死寂的內室中回蕩,字字如金石。
    “津液,乃人之根本,津液枯,則髒腑無以濡養,氣血無以運化,故而高熱不退,神誌昏沉!此時若不設法補充津液,任是何等靈丹妙藥,都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荒謬!”那梁侍醫按捺不住,厲聲打斷,“小公子如今水米難咽,入口即吐,如何補充津液?你這是紙上談兵!”
    李沐甚至沒看他一眼,目光始終鎖定在李斯臉上。
    他知道,這裏真正能做主的,隻有一人!
    “沐有一法,或可一試。”
    他無視梁侍醫的怒目,繼續沉聲開口。
    “取清水一碗,煮沸,待其稍涼,入食鹽一小撮,再調入些許蜜糖。”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那梁侍醫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指著李沐的鼻子怒斥:“妖言惑眾!鹽乃佐料,蜜糖為食,尋常沸水,如何能救人性命?你這是在拿相國公子當兒戲!”
    就連太醫令張弛也麵露難色,他拉了拉李沐的衣袖,低聲勸道:“李沐,此法……聞所未聞,不可孟浪啊!若是出了差池……”
    李沐不為所動,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李斯。
    李斯,這位用法家鐵腕治國的權相,眼中閃過一絲掙紮,但更多的,是瀕臨絕境的決斷!
    他環視一周,看著這群束手無策、隻會搖頭歎息的太醫,再看看眼前這個眼神堅定、言之鑿鑿的年輕人。
    試一試,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現在這樣。
    不試,孫兒必死無疑!
    “取來!”
    李斯的聲音嘶啞,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片刻後,一碗溫熱的、略帶鹹甜的清水被端了上來。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李沐接過瓷碗,用一把小小的藥匙,舀起一滴,輕輕地點在孩子幹裂的嘴唇上。
    那孩子早已無法吞咽,但那帶著一絲甜味的液體,仿佛是久旱甘霖,竟讓他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
    李沐心中一喜,繼續用藥匙,一滴,又一滴,極有耐心地將水珠沾染在他的唇上,任由那救命的津液,一絲絲、一縷縷地滲透進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床榻上那個微弱的生命。
    奇跡,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發生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孩子急促而微弱的喘息,竟奇跡般地……平緩了一絲!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眼看就要斷氣的死寂,消失了!
    “有效!”張弛失聲驚呼,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有效!真的有效!”
    李斯那張鐵鑄般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狂喜之色,他一個箭步衝上來,抓住李沐的手臂,聲音都在顫抖。
    “繼續!快!繼續!”
    那一夜,丞相府燈火未熄。
    李沐手持藥匙,將那碗簡單的鹽糖水,一滴一滴,喂進了孩子的口中。
    翌日清晨,高熱漸退。
    第三日,已能飲下小半碗米粥。
    第五日,那孩子竟已能坐起身,雖麵色依舊蒼白,但一雙眼睛,卻恢複了孩童應有的靈動。
    丞相府的書房內,燭火搖曳。
    他親自為李沐倒上一杯熱茶,目光深邃如海。
    “不用虎狼之藥,隻憑沸水、蜜糖與鹽,此等至簡之法,為何滿朝太醫,竟無一人能想到?”
    李沐雙手接過茶杯,熱氣氤氳了他的雙眼。
    “回丞相,非是他們想不到,而是不敢想。”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
    “醫道傳承,師徒相授,日久年深,便多了無數桎梏,有時,最簡單的道理,反而被最繁瑣的藥方、最玄妙的理論所覆蓋。眾人皆在古方典籍中求索,卻忘了醫者之本,是救人。”
    李斯定定地看了他許久,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欣賞。
    “好一個不敢想!李沐,你有真本事!此次,你於我有活命之恩,說吧,想要何等賞賜?官爵?錢帛?本相絕不吝嗇!”
    李沐緩緩放下茶杯,起身,對著李斯深深一揖。
    “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沐不敢居功,若丞相定要賞賜,沐……確有一請。”
    “講。”
    李沐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接下來的話,才是今夜真正的豪賭。
    “沐聽聞,朝廷不日將有焚書之舉,以絕天下紛亂之念,沐不懂政事,亦不敢妄議國策,隻是……”
    他的聲音變得懇切起來,“醫家典籍,皆是先賢耗盡畢生心血所著,凝聚了數代人與病痛抗爭的智慧,一旦付之一炬,無數救死扶傷之術將就此斷絕,於國於民,皆是莫大損失,懇請丞相,能為醫家,留下一線傳承!”
    書房內,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李斯的麵容隱在陰影之中,他沒有說話,隻是用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桌麵。
    良久,那敲擊聲停了。
    李斯淡漠的聲音響起。
    “醫、卜、種樹之書,不在焚燒之列。”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下了逐客令。
    “本相自有分寸,你,下去吧。”
    “……喏。”
    李沐躬身退出書房,當冰冷的夜風吹在他臉上時,他才發覺,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但也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可以藏在太醫署裏默默無聞的小小藥丞了。
    他,已經徹底暴露在了這位帝國權相的視野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