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國有國法,署有署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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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皇帝三十二年,夏。
    與扶蘇公子的關係日漸親近,並未給李沐帶來多少安逸。
    這一日,一卷明黃色的詔令,送到太醫署。
    “……朕決意東巡,登泰山,祀琅琊,以求仙緣,慰慰蒼生,太醫署藥丞李沐,醫術精湛,著,隨駕侍奉!”
    詔令讀罷,滿堂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或同情,或幸災樂禍,或驚懼,齊刷刷地釘在了李沐身上。
    李沐躬身接旨,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絹帛時,心髒猛地一沉。
    東巡求仙?
    這哪裏是恩典,這分明是將他架在火上烤的催命符!
    自古以來,帝王求長生,方士得誌,醫官遭殃。
    當晚,太醫令張弛的官署內,燭火搖曳。
    “坐。”
    張弛的聲音裏,滿是疲憊。
    他親自為李沐斟上一杯苦茶,渾濁的眼中倒映著跳動的火光。
    “有些事,我本不想提。”他緩緩開口,像是在回憶一件塵封已久的可怕往事。
    “先王在時,也曾癡迷丹藥。當時署中有一位醫丞,姓王,醫術不在你我之下,他隻是……隻是在方士獻上的丹藥中,聞出了一絲鉛汞的味道,多嘴了一句。”
    張弛的指節捏得發白。
    “……第二天,王醫丞就以非議上意,動搖國本的罪名,被流放到了蠻荒的嶺南,一家老小,盡皆為奴。”
    張弛抬起頭,那雙老眼中,滿是警告與不易察覺的憐憫。
    “李沐,記住我的話,此去東巡,隻談醫,不談其他。方士們的仙丹,你別看,別問,別碰,陛下的身體,你隻管調理,別管根源。”
    “……沐,明白了。”李沐端起茶杯,滾燙的茶水入喉,卻絲毫驅不散心底的寒意。
    他當然明白。
    張弛這是在用血的教訓,教他為官之道——活下去。
    接下來的數日,整個太醫署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李沐摒除一切雜念,將自己沉浸在藥材的海洋裏。人參、靈芝、鹿茸……凡是能想到的珍貴補藥,他都親自檢驗、炮製、分裝,以備東巡途中的任何不時之需。
    這日午後,李沐正在藥庫中核對最後一批藥材,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幾個人走了進來,為首一人,身著一襲寬大的雲紋方士袍,頭戴高冠,麵容清臒,雙目開闔間精光四射,自有超然物外的氣度。
    正是如今聖眷正濃,地位幾乎與丞相李斯比肩的大方士,徐福。
    李沐放下手中的藥典,躬身行禮:“下官李沐,拜見徐上卿。”
    徐福身後一名年輕的弟子,鼻孔朝天,將一卷竹簡扔在案上,聲調尖利:“我家老師奉陛下之命,煉製不死仙丹,這是丹引的藥方,速速備齊了,不得有誤!”
    李沐拿起竹簡,緩緩展開。
    目光掃過,他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
    藥方上,除了大量名貴的滋補之物,與丹砂、水銀這類他早已預料到的微毒金石之外,赫然還有一個名字,在末尾。
    烏頭。
    劇毒之物!
    “徐上卿,”李沐將竹簡放回案上,語氣平靜無波,“方上其餘藥材,庫中皆有上品,可即刻支取,唯獨這味烏頭……”
    他頓了頓,抬眼直視徐福。
    “按太醫署鐵律,烏頭乃虎狼之藥,劇毒無比,早已列為禁品,非有軍中急用,或陛下、三公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用。”
    “大膽!”那名弟子厲聲嗬斥,“這是為陛下煉製仙丹所用,你也敢阻攔?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李沐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聲音依舊沉穩:“正因是為陛下用藥,才更應萬分謹慎,若因此傷及龍體,這個罪責,是你擔待,還是我擔待?”
    那弟子被噎得滿臉通紅,一時語塞。
    徐福清臒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不悅。
    他緩緩上前一步,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而來。
    “李藥丞,你的意思是,本上卿會害陛下?”
    “下官不敢。”李沐不卑不亢,“下官隻是恪盡職守,署有署規,國有國法,上卿若要支取此藥,隻需一道陛下授令,有此憑證,下官立刻雙手奉上,絕無二話。”
    他將規矩二字,咬得極重。
    徐福雙眼微眯,死死地盯著李沐。
    他看到了李沐眼中的平靜,那不是畏懼,而是一種油鹽不進的堅持。
    良久,徐福發出一聲冷哼。
    “好一個恪盡職守的李藥丞。”他的聲音冰冷如鐵,“希望在東巡路上,你也能一直這麽恪盡職守。”
    話音落下,他拂袖而去。
    那名弟子怨毒地瞪了李沐一眼,也跟了出去。
    出發的前一夜,月涼如水。
    李沐的家中,秦玉婉正默默地為他整理著行囊。
    “此去路途遙遠,你要照顧好自己。”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串的顫抖,“家裏的事,你不用擔心。”
    李沐從身後輕輕抱住她,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
    “玉婉。”
    他從懷中取出一疊厚厚的絹帛,鄭重地交到妻子手中。
    上麵密密麻麻,全是他用這個時代的小篆,一筆一劃默寫出的現代醫學知識,從無菌術到抗生素原理,從人體解剖到病理分析……
    “這個,你收好,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回不來,就把它交給誌兒,告訴他,這是我們李家安身立命的本事,讓他務必傳承下去。”
    秦玉婉的身體猛地一僵,眼淚終於決堤。
    與家人告別後,李沐策馬來到長公子府。
    書房內,扶蘇一身便服,親自為李沐點上燈火。那張溫潤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憂慮。
    “東巡之事,我與數位儒臣已上書勸諫,奈何……父皇心意已決。”扶蘇長歎一聲,“李先生,此行伴君如伴虎,萬事須得小心。”
    他壓低了聲音,湊近李沐。
    “尤其是徐福之流,你萬不可與他們起衝突,保全自身為上。”
    扶蘇從案上取過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我已修書一封,送往上郡,若你在途中真遇到性命之危,往北去尋上將軍蒙恬我已經與他言明,他會護你周全。”
    李沐心中一震,鄭重地接過這封信。
    這薄薄的一片竹簡,在此刻,重如泰山!
    次日,天色未明。
    鹹陽城外,旌旗蔽日,車馬如龍。始皇帝的鑾駕在數萬大軍的護衛下,緩緩啟程。
    李沐身著官服,騎在馬上,混在龐大的隨行隊伍中。
    他回望了一眼巍峨的鹹陽城,晨曦的微光,給這座帝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此去,前路漫漫。
    究竟是通往無上榮光的登天之梯,還是通向屍骨無存的黃泉之路?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