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丈夫,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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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離開鹹陽,始皇帝的東巡車駕已行進月餘。
最初的緊繃與惶恐,在日複一日的枯燥行程中,漸漸被一種麻木的平靜所取代。
李沐的生活變得極有規律。
每日清晨,向負責皇帝起居的宮中內侍,遞交一份脈案總結,用詞謹慎到每一個偏旁部首。
內容無非是龍體康健,聖躬安泰之類的廢話,配上一些溫和滋補的食療方子。
除此之外,他便縮在自己的馬車裏,要麽閉目養神,在腦海中整理著【曆史神醫係統】的兌換列表,要麽就著車廂的顛簸,整理那些從太醫署帶來的醫案竹簡。
他不起眼,卻也暫時安全。
這日,車隊浩浩蕩蕩地駛入了泗水郡地界。
時值正午,毒辣的日頭懸在天空,將大地烤得龜裂。
就連路邊的野草都耷拉著腦袋,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按照行程,隊伍在此處短暫歇息,飲水喂馬。
“倒了!倒了!快,快來人!”
一聲驚慌的呼喊,打破了沉悶的寂靜。
李沐掀開車簾,隻見不遠處一輛輜重車旁,騷動正起。
一匹拉車的努馬,四蹄一軟,竟口吐白沫,轟然倒地,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
“廢物!一群廢物!”一名負責押運的秦軍佰長,臉漲得通紅,唾沫星子噴了幾個輔兵一臉。
“連匹馬都看不住,要你們何用!這可是軍中備用的戰馬,若是死了,你們幾個的腦袋,夠賠嗎?!”
幾個輔兵嚇得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卻又束手無策。
又是暑風入腦。
李沐心中了然,這在炎夏長途跋涉的牲畜中,極為常見。
他正準備起身,目光卻被那佰長身後的一幕牢牢吸住。
在塵土飛揚的官道旁,跪著一名迎接聖駕的地方小吏。
那人約莫四十上下,身形高大,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官服,顯得有些寒酸。
與周圍戰戰兢兢的官吏不同,他雖然跪著,腰杆卻挺得筆直,臉上非但沒有絲毫恐懼,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狂熱,死死盯著遠處那輛被無數甲士拱衛的、最為華麗的皇帝鑾駕。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一聲低沉卻充滿了無窮力量的感慨,順著熱風飄進了李沐的耳中。
“大丈夫,當如是也!”
李沐心髒猛地一抽,他死死攥住車窗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是他!
那張平平無奇、甚至帶著幾分市井無賴氣息的麵孔,此刻在李沐眼中,卻仿佛與另一個橫掃六合、開創一個嶄新王朝的偉岸身影,緩緩重疊。
沛縣泗水亭長,劉季!未來的漢高祖,劉邦!
李沐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氣,眼下的情緒比任何時候都要複雜。
他提起身邊常備的藥箱,一言不發地跳下馬車。
“讓開。”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靜。
那暴跳如雷的佰長聞聲回頭,正要發作,卻瞥見了李沐腰間懸掛的那枚太醫署銅印。
臉上的怒氣瞬間凝固,化作一絲諂媚的恭敬。
“原來是李藥丞!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請,您請!”
他連滾帶爬地讓開一條路。
李沐懶得理他,徑直走到倒地的努馬旁,蹲下身子。
他伸手探了探馬頸的溫度,又翻開馬的眼皮看了看。
典型的熱盛津虧,暑熱閉竅,也就是急性重度中暑。
“去,取大量井水和粗鹽來。”李沐頭也不抬,對著旁邊一個嚇傻了的輔兵吩咐。
那輔兵一愣,哭喪著臉:“大人……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哪……哪有井水啊?”
就在此時,一個沉穩中帶著些許沙啞的聲音響起。
“有!”
李沐抬眼望去,正是劉季。
他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對著身後幾個同樣穿著破舊吏服的隨從大手一揮。
“還愣著幹嘛?聽見沒?這位大人要井水和食鹽!快,回亭部去取!用最快的速度!”
“喏!”
那幾個手下像是得了將令的士兵,二話不說,拔腿就往不遠處的亭部狂奔而去。
這份果決和執行力,讓那秦軍佰長都看得微微一愣。
不多時,一桶清冽的井水和一大包粗鹽被飛也似地抬了過來。
“澆!”李沐一聲令下。
眾人不敢怠慢,立刻將冰涼的井水一瓢瓢地澆在努馬的頭上和身上,給它降溫。
李沐則手腳麻利地抓了一大把粗鹽,兌入水囊中,用力搖晃均勻。
他掰開馬嘴,將兌好的濃鹽水,一點點灌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李沐才站起身,看向那個一直默默注視著他的亭長。
他看似粗鄙,那雙眼睛卻像藏著兩團野火,灼熱而明亮。
“多謝亭長援手。”
劉季立刻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拱了拱手,那股子市井氣和豪氣糅合在一起,毫不違和。
“哎!大人說的哪裏話!為陛下效勞,是俺的本分!應該的,應該的!”
他上下打量著李沐,眼神裏滿是好奇與探究,“俺是這泗水亭的亭長,俺叫劉季,還未請教大人高姓大名?”
“太醫署,李沐。”
“李大人!”劉季眼睛一亮,豎起大拇指,“真是妙手回春!神了!一頭眼看就要死的畜生,到您手裏,幾下就有了活氣!厲害,實在是厲害!”
李沐也在打量著他。
這就是那個斬白蛇、入鹹陽、敗項羽的男人?此刻的他,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蓬勃的野性與生命力。
絕非池中之物!
“劉亭長過譽了。”李沐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遞了過去,“今日多虧亭長相助,這包是我自己配的消暑散,取少許衝水服用,可清熱解暑,聊表謝意。”
劉季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包藥,像是得了什麽寶貝。
“哎呀!這怎麽好意思!太感謝李大人了!太感謝了!”
就在這時,地上那匹努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竟晃晃悠悠地自己站了起來。
雖然還有些站立不穩,但顯然已經脫離了危險。
周圍的輔兵和那名佰長,爆發出了一陣壓抑的歡呼。
李沐衝劉季點了點頭,算是拜別,轉身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
車隊再次緩緩啟動。
他撩開車簾,向後望去。
隻見官道旁,劉季正高高舉著他給的那包藥散,對著手下那幫兄弟眉飛色舞地吹噓著什麽,唾沫橫飛,神采飛揚。
李沐緩緩放下車簾,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微笑。
這包小小的藥散,究竟會如塵埃般被歲月遺忘,還是會在這曆史的長河中,激起一絲無人知曉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