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彼可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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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沛縣一別,李沐便很少再掀開車簾。
    窗外,是連綿不絕的、跪伏於地的人影。
    麻木、敬畏,或是狂熱。
    這些眼神,他已看得太多,也懶得再看。
    他深知,在這龐大的帝國機器麵前,自己與那些跪伏的身影並無本質區別,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的職責,是確保這台機器內部的零件,不要因為南方的暑熱與濕瘴而過早鏽蝕。
    那包贈予劉季的消暑散,並非什麽神丹妙藥,不過是他出發前便批量配好的常備藥。
    東巡隊伍中,自隨行官員到尋常甲士,幾乎人手一份。
    皇帝的恩典,需要通過這種細微之處,潤物無聲地滲透下去。
    然而,比酷暑更磨人的,是水土。
    離開關中故土,南方的飲食、水源、氣候,無一不是考驗。
    每日裏,因上吐下瀉而倒下的甲士不在少數。
    這日傍晚,車隊紮營。
    昏黃的暮色下,一名負責護衛的宮中郎中,腳步匆匆地找到了李沐的馬車。
    “李藥丞,出事了!”那郎中一臉焦急,壓低了聲音,“東三營有名甲士,吐瀉不止,人已經快不行了!”
    李沐眉峰一凜,抓起藥箱,沒有一句廢話。
    “帶路。”
    營地一角,一股酸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那甲士躺在簡陋的草席上,麵色灰敗如死灰,雙唇幹裂起皮,眼窩深陷,眼神已然渙散,隻剩下一點微弱的生氣在胸口起伏。
    典型的急性腸胃炎,並發重度脫水。
    李沐跪坐下來,兩指搭上甲士的腕脈,脈象沉細欲絕。
    他心中一沉,這是津液虧損至極,油盡燈枯之相。
    “速取葛根、黃芩、黃連,按此方劑量,急火煎煮。”他從懷中掏出早已備好的方劑竹片,遞給隨行的藥童。
    隨即,他轉向那名憂心忡忡的郎中,“另取一碗溫水,一撮粗鹽,兩勺飴糖,速速調來!”
    郎中一愣,臉上寫滿了疑慮。
    “李藥丞,鹽糖之水……此症凶險,尋常湯藥尚且難救,這……恐怕無用啊!前次東巡,染上此症的弟兄,熬不過三日,便……便去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對過往同袍逝去的悲痛與無力。
    李沐頭也不抬,聲音冷靜。
    “吐瀉不止,虧損的是人體津液,是五髒之根本。津液一失,神仙難救,湯藥是為驅邪,鹽糖之水,是為救命!先固其本,再驅其邪,此乃正道。”
    他將調好的溫鹽糖水端過來,用小木勺撬開甲士的牙關,一點,一滴,極有耐心地將那碗救命水,緩緩喂了下去。
    一夜無話。
    當天光再次刺破黑暗,那名郎中驚喜地發現,原本人事不省的甲士,竟已恢複了些許神誌,吐瀉之症也已大為緩解。
    他望向守了一夜,眼下布滿血絲的李沐,深深一揖,聲音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發自肺腑的敬畏。
    “藥丞大才!救命之恩,卑職替王五,謝過了!”
    李沐隻是擺了擺手,疲憊地靠在車壁上。
    他知道,角落裏,那名負責記錄皇帝起居注的禦史,已經將昨夜的一切,都用冰冷的筆觸,刻在了竹簡之上。
    這或許能換來龍椅上那位的一絲青睞,又或許,會招致太醫署同僚更深的忌憚。
    但此刻,他不在乎。
    夏末,車駕終於抵達會稽郡。
    浩蕩的隊伍,停駐在了錢塘江北岸。
    江麵闊大,水流湍急,工兵營早已在江上搭建起堅固的浮橋,以供聖駕通過。
    江岸兩側,人山人海。
    無數百姓與地方士族,都趕來瞻仰天子渡江的盛況。
    李沐站在人群後方,目光卻未曾投向那即將到來的華麗車駕。
    他在擁擠的人潮中,搜尋著某個特定的身影。
    突然,他的視線被江對岸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牢牢鎖住。
    那少年約莫二十上下,身形魁梧,鶴立雞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裏,燃燒著一團不肯熄滅的野火,充滿了桀驁與不馴,仿佛這天地萬物,都不配入他之眼。
    李沐的心髒,再次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他想起來了。
    史書有載,秦滅楚後,項氏一族舉族遷於會稽。
    族中有一子,名籍,天生神力,且有重瞳之異相!
    是他!未來的西楚霸王,項羽!
    就在此時,始皇帝那輛由六匹純黑駿馬拉乘,以金玉裝飾的鑾駕,緩緩駛上了浮橋。
    “萬歲——!”
    不知是誰帶頭,一聲高呼,瞬間引爆了江岸。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響徹雲霄,江水為之沸騰。江岸兩側,數十萬人,無論貴賤,盡皆跪伏於地,以頭搶地,表達著對這位至高君王的臣服。
    李沐看到,對岸那桀驁的少年,也被身旁一位須發花白的長者,死死按住了肩膀,強迫著跪了下去。
    可他的頭顱,卻依舊高昂!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江心那輛代表著世間極致權力的馬車,眼神中沒有半分敬畏,隻有毫不掩飾的欲望與輕蔑。
    李沐讀懂了他的口型。
    那無聲的四個字,卻比山呼海嘯的萬歲更加振聾發聵。
    ——彼!可!取!而!代!之!
    “豎子!”身旁的長者,那位應該就是項梁,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死死捂住他的嘴,聲音因恐懼而扭曲,“竟說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想讓我項氏九族皆滅嗎?!”
    李沐緩緩收回目光,心中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沛縣泗水亭,劉季的大丈夫當如是也。
    錢塘江畔,項籍的彼可取而代之。
    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前者,根植於謀。
    那是一種仰望,一種算計,一種我要想辦法成為他那樣的人的野心。
    後者,根植於力。
    那是一種俯瞰,一種自信,一種我的力量足以奪取他的一切的霸道。
    一個是草莽中的巨龍,一個是舊貴族裏的猛虎。
    李沐閉上眼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曆史的洪流,正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
    他知道,當那輛鑾駕上的主人轟然倒下之後,這片天下,就將成為這龍與虎的狩獵場。
    自己,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