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非秦記皆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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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三十四年。
鹹陽宮內,章台宮燈火如晝,亮如白日。
巨大的青銅鼎裏,油脂燃燒時發出輕響,濃鬱的肉香與醇厚的酒香交織在一起,彌漫在整個宏偉的大殿。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舞女們舒展著水袖,身姿曼妙。
帝國的所有重臣勳貴,皆匯聚於此。
李沐,身著嶄新的太醫署醫丞官袍,有幸忝陪末座。
他的位置不算顯眼,卻也足以將殿上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端著酒爵,目光卻並未停留在那些珍饈美味或是妖嬈舞女身上,而是掃過一張張在燭火下明暗不定的臉。
廷尉、奉常、郎中令……以及,坐在最前列,神情淡漠的丞相,李斯。
最後,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高踞於王座之上的身影。
始皇帝,嬴政。
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並未言語,那股君臨天下的威壓,卻如同實質般籠罩著每一個人,讓這滿殿的歡聲笑語,都透著一股小心翼翼的虛浮。
李沐的心,沒來由地一緊。
他知道,曆史的車輪,正滾滾向前,即將碾過一個關鍵的節點。
而他,隻是這車輪下的一粒塵埃。
酒過三巡,歌舞漸歇。
就在殿內氣氛最為熱烈之時,一個蒼老卻洪亮的聲音響起。
“臣,博士仆射淳於越,有本奏!”
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顫巍巍地從席間走出,手捧笏板,行至殿中,對著始皇帝深深一拜。
絲竹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酒爵停在了半空,笑容凝固在臉上。
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沐的呼吸,瞬間屏住。
來了。
淳於越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回響,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
這番話,無異於一道驚雷!
他竟是公然質疑始皇帝一手建立的郡縣之製,主張恢複周朝的分封之策!
一瞬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兩個人。
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另一個,則是郡縣製度最堅定的推行者,丞相李斯。
始皇帝麵無表情,隻是將目光緩緩移向了李斯,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李斯緩緩起身,整了整衣冠,對著王座恭敬地行了一禮。
他沒有看淳於越一眼,他轉過身,麵向眾人,聲音清冷而銳利。
“五帝不相複,三代不相襲,治各隨時,非其相反,時勢異也!”
一句話,便將淳於越引以為傲的理論根基,徹底擊碎!
李斯的目光掃過殿內噤若寒蟬的儒生博士們,嘴角勾起冰冷的譏誚。
“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森然的殺意!
“儒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髒上。
“今陛下已並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如此不禁,則主威降於上,黨與成於下,禁之便也!”
話音落下,整個章台宮的溫度仿佛都驟降了十幾度。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政見之爭了。
這是李斯,代表著整個法家,向天下所有的私學,發出的宣戰檄文!
李沐看到看到淳於越的臉色煞白,身體搖搖欲墜。
然而,這還不是結束。
李斯猛地轉身,對著始皇帝轟然下拜,聲音決絕如鐵!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
“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
李沐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棄市!
族誅!
何其狠毒!何其決絕!
大殿之內,針落可聞。
再無人敢言語,甚至無人敢大聲呼吸。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著那最終的裁決。
李沐也低著頭,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沒有顫抖。
他能感受到自己狂亂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著胸膛。
不知過了多久,那高踞王座之上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沒有長篇大論,沒有雷霆之怒,隻有一個字。
“準。”
輕飄飄的一個字,卻比萬鈞雷霆還要沉重。
塵埃落定。
李沐緩緩抬起頭,盡管早已預見了這個結果,但當它真正降臨時,那股窒息感,依舊讓他渾身冰冷。
他想起了自己費盡心血,用楚文和密碼寫下的那些絲帛。
想起了他藏在渭水河畔,那幾個不起眼的陶罐。
在這樣碾碎一切的煌煌天威麵前,他所做的這一切,顯得何其渺小,何其微不足道。
那不是火種……那隻是風中隨時可能熄滅的殘燭。
【係統提示:檢測到宿主心緒劇烈波動,請保持冷靜、客觀之心態,此乃時代洪流,非人力所能逆轉,宿主的任務,是保住火種,而非螳臂當車。】
冰冷的機械音,讓李沐激蕩的心神,稍稍平複。
是啊……保住火種。
隻要人還在,火種,就還有機會。
這場盛大的宮宴,就在這種詭異的沉寂中,草草收場。
群臣們躬身告退,腳步匆匆,仿佛身後有厲鬼在追趕。
李沐混在人流中,走出了章台宮。
晚風吹在臉上,帶著涼意,卻吹不散他心中的寒冰。
回到城南的宅邸時,已是深夜。
臥房的燭火,依然亮著。
秦玉婉還沒有睡,她正在燈下,細細地為他整理著醫案。
見到李沐回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竹簡,臉上漾起溫柔的笑意,迎了上來。“夫君回來了,宮宴可還盡興?”
然而,當她看清李沐的臉時,笑容卻僵住了。
“夫君,你……你的臉色,怎麽這般慘白?”
李沐沒有說話。
他隻是走上前,伸出微微顫抖的雙臂,將妻子緊緊地、緊緊地摟進了懷裏。
秦玉婉感受到了丈夫身體的僵硬和那無法掩飾的恐懼,她沒有再問,隻是伸出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無聲地給予著安慰。
許久,許久。
李沐才鬆開她,低頭看著妻子擔憂的眼眸。
“玉婉……”
“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