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們的機會!是唯一的生門

字數:4211   加入書籤

A+A-


    始皇帝三十四年,秋。
    鹹陽城空氣中,終日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焦糊味,煙柱,一道道,從城東的廣場衝天而起。
    廷尉府的黑衣官吏,闖入一座座宅邸。
    他們麵無表情,動作粗暴,將一卷卷承載著先賢智慧的典籍拖拽而出,《論語》的仁恕,《孟子》的民本,《莊子》的逍遙,此刻都隻有一個共同的罪名——非秦記、百家語。
    李沐站在太醫署二樓的窗前,官署的位置恰好能望見那升騰的黑煙。
    他親眼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儒生,抱著幾卷殘破的竹簡,跪在廷尉府官吏麵前,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卻被一腳踹開。
    那些竹簡,他視若性命的珍寶,被輕蔑地扔上了堆積如山的薪柴。
    那一刻,李沐握緊了窗欞,指節因用力而寸寸發白。
    但他眼中的悲憤與火焰,隻燃燒了一瞬,便被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所取代。
    悲痛,於事無補。
    哀嚎,隻會引來屠刀。
    想要活下去,想要保住那一點微弱的火種,唯有比這機器更加冷靜,更加理智。
    他轉身,大步流星,走向太醫令張弛的官署。
    官署內,同樣彌漫著一股死寂。
    年過半百的太醫令張弛,雙眼渾濁無光,死死地盯著窗外的一縷黑煙,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灰敗之色。
    “李醫丞……”張弛的嘴唇蠕動了一下,聲音幹澀,“你……你也看到了?”
    李沐在他對麵坐下,目光沉靜如水。“看到了火光,幾乎映亮了半個鹹陽的天空。”
    “自毀其根!這是在自毀其根啊!”張弛猛地一捶桌案,壓抑許久的悲憤終於爆發,老淚縱橫。
    “數百年來的諸子百家,先賢心血,就這麽……就這麽付之一炬!這天下,將來要靠什麽來教化?靠什麽來明理啊!”
    李沐靜靜地聽著他的宣泄,沒有打斷。
    直到張弛的哭聲漸歇,隻剩下粗重的喘息,李沐才緩緩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張令,或許……還未到山窮水盡之時。”
    張弛猛地抬起頭,渾濁的雙眼中閃過錯愕。
    “還能有什麽機會?丞相的奏疏,陛下的準允,已是金口玉言,無可更改。”
    “令文之中,有一句話。”李沐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銳利如刀,“‘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張弛愣住了,喃喃自語。“醫藥、卜筮、種樹……”
    “沒錯!”李沐的聲音斬釘截鐵,“這,就是我們的機會!是唯一的生門!”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如同在黑夜中點亮一盞孤燈。“張令可曾想過,上古之時,巫、醫、卜、農、工,本就不分家!神農嚐百草,是農,也是醫!《黃帝內經》談天時四氣,是醫,也是卜!無數先賢典籍,其間內容盤根錯節,豈是廷尉府那些隻識刀筆的酷吏所能分辨的?”
    張弛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他死灰般的眼眸裏,終於重新燃起了微光,他抓住了李沐話語中的核心!
    “你的意思是……”
    “天下典籍,盡歸官府,如今正是滄海遺珠,魚龍混雜之時。”
    李沐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卻又邏輯清晰,不容辯駁。
    “當由張令您,以太醫令的身份,向丞相府進言!就說,為免誤焚有用的醫、農典籍,可將所有收繳之書,先行送往我太醫署!”
    “由我等醫官,先行分門別類,去偽存真!將其中的醫藥、農耕、曆法之術摘錄出來,以充實帝國府庫!剩下的,那些真正無用的虛言,再行焚毀不遲!此舉,上可為陛下分憂,下可為萬民存續實用之學,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讓張弛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度的興奮!他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太多的下屬,眼神裏充滿了不可思議。
    這哪裏是什麽求生之策,這分明就是釜底抽薪,火中取栗的驚天妙計!
    “好!好!好!”張弛站起身,來回踱步,枯槁的臉上泛起了病態的潮紅。
    “此計大妙!李斯丞相求的是別黑白而定一尊的功績,我等此舉,正合他意!我……我立刻就去丞相府!”
    他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句,便踉踉蹌蹌地衝出了官署。
    李斯,正如李沐所料,對這個建議並未多想。
    他大筆一揮,準了。
    於是,一車又一車的竹簡絲帛,逃過了被投入烈火的命運,轉而被送進了太醫署的庫房。
    李沐立刻挑選了十幾名心性最為沉穩、平日裏寡言少語的醫工。
    “諸位,接下來要做的事,沒有功勞,沒有賞賜。一旦泄露,隻有一個下場。”他沒有慷慨激昂,聲音平靜得可怕,“——族誅。”
    空氣,瞬間凝固。
    “現在,若有誰想退出,立刻可以離開,我李沐絕不阻攔。”
    他靜靜地等著。
    一息,兩息,三息……
    沒有人動。
    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
    李沐對著眾人,深深一揖。
    “從今日起,我等的戰場,就在這裏,我等的刀筆,就是刀兵!我們的任務,隻有一個——抄書!藏書!”
    一場與時間賽跑,與烈焰抗衡的無聲戰爭,就在太醫署這小小的角落裏,悄然打響。
    在李沐的指揮下,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諸子百家,被迅速地拆解、重組、偽裝。
    《墨子》中關於器械製造的部分,被拆分出來,冠以《機關農具考》,歸入種樹之書。
    《荀子·天論》中關於自然規律的論述,被重新編排,命名為《四時病理雜談》,混入醫藥之書。
    整個太醫署,燈火徹夜不熄。
    而那些最為珍貴的,記錄在絲帛上的孤本,則被李沐親手密封進一個個不起眼的藥材罐裏,混入了藥庫的最深處。
    廷尉府的官員杜演,不止一次帶著甲士前來查看。
    他每次來,都看到醫工們正襟危坐,埋頭抄錄著正常實用的話語。
    杜演的目光,在李沐平靜的臉上逡巡。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語氣裏滿是譏諷。
    “李醫丞當真是為國分憂啊,連這豆子裏麵都能挖出大學問來。”
    李沐神色不變,微微躬身。
    “杜大人過譽了,上古農書中,本就暗藏醫理。這大豆,既能飽腹,又能入藥,還能肥田,可謂一物三用。”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上官,又解釋了行為,讓杜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冷哼一聲,帶著人仔細搜查了一圈,終究看不出任何破綻,隻能悻悻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