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才是真正能夠傳承下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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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下的風,獵獵作響。
    兩匹快馬在鄉野的土路上疾馳,馬蹄卷起滾滾黃塵。
    溪水邊,李沐勒住馬韁,讓坐騎低頭飲水,自己則警惕地環顧四周。
    李誌的小臉在風中吹得有些發白,嘴唇幹裂,但他緊緊抓著鞍韉,稚嫩的眼眸裏沒有淚水,隻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堅韌。
    “爹……我們還要走多久?”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渴望。
    李沐從水囊裏倒了些水,潤濕一塊布,輕輕擦拭著兒子的臉頰。
    他的動作很柔,眼神卻依舊冷硬如鐵。
    “快了。再翻過前麵那座山,再走上一日,就能見到你娘,還有弟弟妹妹了。”
    “嗯!”李誌重重地點頭,小小的拳頭攥得更緊了。
    他知道,家這個字,如今意味著什麽。
    他們不敢走平坦寬闊的馳道,那裏是帝國的血管,也是趙高羅網最密集的地方。
    隻能揀選這些偏僻難行的小路,在山林與荒野間穿行。
    即便如此,麻煩還是找上了門。
    一隊五人持戈的秦卒,從前方的岔路口冒了出來,為首的伍長一臉凶橫,厲聲喝斷了他們的去路。
    “站住!什麽人?!”
    冰冷的戈鋒,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出森然的殺機。
    李沐麵無表情,甚至沒有勒馬,隻是從懷中掏出那塊沉甸甸的玄鐵腰牌,看也不看,隨手向前一扔。
    “廷尉府奉詔追捕要犯,滾開!”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發自骨子裏的倨傲與陰冷,那是屬於緹騎的特權,是行走在鹹陽權力中樞的豺狼才有的氣息。
    腰牌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伍長腳前的泥地裏。
    那伍長本還想發作,可當他看清腰牌上那個古樸的廷字,以及其上繁複的雕紋時,臉上的凶橫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發自肺腑的恐懼。
    廷尉府!還是緹騎的腰牌!
    那是能直接闖入郡守府邸拿人的存在,碾死他一個小小的伍長,比碾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是……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他一個激靈,連忙躬身撿起腰牌,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了回來,頭都不敢抬。
    “大人請!請!”
    李沐冷哼一聲,接過腰牌,一抖馬韁,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懶得施舍,徑直從他們身邊穿過。
    直到那兩騎絕塵而去,消失在道路盡頭,那伍長才敢直起身,後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頭兒,就這麽放他們走了?萬一是假的……”一個新兵蛋子不知死活地問。
    “假的?”伍長反手就是一個巴掌,狠狠扇在那新兵臉上,“你懂個屁!那股殺氣,能是假的?想死自己去,別拉上老子!”
    ……
    兩日後,暮色四合。
    襄州城外,一處極為隱蔽的竹林別院。
    李沐父子終於抵達。
    前來接應的,是巴蜀陳家的一名心腹,神情精悍,言簡意賅。
    “家主早已安排妥當。夫人與兩位小公子、小姐,已於五日前平安抵達,一切安好。”
    聽到這句話,李沐連日來緊繃如鐵的心弦,才終於鬆動了半分。
    他推開院門,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在廊下焦急等待的身影。
    “夫君!”
    一聲泣不成聲的呼喚,妻子秦玉婉飛奔而來,緊緊抱住了他。
    然而,這劫後餘生的溫情,還未來得及發酵,便被一騎又一騎從鹹陽方向日夜兼程送來的密信,徹底碾碎。
    竹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血寫成的。
    ——車駕歸鹹陽,始皇帝陛下駕崩於沙丘,天下縞素。
    ——中車府令趙高、丞相李斯矯詔,立公子胡亥為二世皇帝。
    ——長公子扶蘇、上將軍蒙恬,賜死於上郡!扶蘇……已自刎。
    李沐的腦中一片空白。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溫文爾雅、眼含仁德的青年公子。
    扶蘇曾與他徹夜長談,探討民生疾苦,探討醫者仁心。那樣一個寬厚溫良的人,一個本該繼承帝國、給這片瘡痍大地帶來一絲喘息機會的人,就因為一封不知真假的詔書,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何其荒謬!何其可悲!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滔天的憤怒,狠狠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渺小,痛恨自己空有洞悉曆史的眼睛,卻無力撼動那巨大而冰冷的命運車輪分毫!
    這,僅僅隻是開始。
    接下來的消息,讓整個別院的空氣都凝固成了冰。
    ——大將軍蒙毅,囚於代郡,不日將處死。
    ——公子十二人,戮於鹹陽市。
    ——公主十人,輾於杜縣。
    ——凡有異議之宗室、大臣,皆……夷三族!
    一場血腥到極致的大清洗,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了整個帝國上層。
    秦玉婉看完最後一份密報,早已嚇得渾身癱軟,俏臉慘白如紙。
    她緊緊抱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眼中滿是劫後餘生的恐懼。
    她無法想象,如果他們沒有逃出來,此刻的鹹陽李府,會是怎樣一番血流成河的人間地獄。
    “夫君……我們……”
    李沐沒有回答。
    他緩緩蹲下身,目光落在長子李誌的臉上。
    “誌兒。”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從大梁城破,到沙丘宮變,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你都記住了嗎?”
    李誌抬起頭,迎上父親的目光。
    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沒有孩童應有的天真,隻有一片沉靜的寒潭。
    “記住了。”
    “你記住了什麽?”
    “我記住了趙高那張藏在笑意裏的毒蛇眼睛,記住了丞相李斯在車駕旁那欲言又止的妥協,也記住了……父親您跪在趙高麵前的血,和殺死那兩個緹騎時的刀。”
    李沐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伸手,重重地按在兒子的頭頂,一股前所未有的慰藉與明悟,湧上心頭。
    他明白了。
    自己留給這個時代的火種,不是那些超越千年的醫書,不是工坊裏那些精巧的陶罐器械,甚至不是那個神奇的係統。
    是他。
    是他的兒子。
    是將這世間所有的殘酷、背叛與權謀,都一一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李誌!
    這,才是李氏一族,真正能夠傳承下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