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新帝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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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毫無懼意:“陛下,請收回成命。”一個字廢話都沒有。
    潤和帝怒從心中起,剛要發作。
    太子正色道:“陛下,如果沒有飛來醫館,我們都已經死了,留下一盤散沙的大郢,短則半年,長則一年,大郢就滅國了!”
    “大郢局勢好不容易才緩和,您為何又要陷百姓於水火?”
    “陛下,真以為大郢是您的私物嗎?!”
    潤和帝的心電監護第一次發出報警聲,搶救大廳就知道了,護士長周潔、鄭院長和金老趕到。
    太子仍然恭敬地叉手,但淡然的神色沒有恭敬,隻有暗藏的憤怒。
    “太子殿下,麻煩您離開留觀室。”護士長周潔帶著兩名護士,將太子勸出去。
    潤和帝呼吸費力地連鼻翼都隨著吸氣而內陷,滿腔怒火地指著太子挺拔的背影,瞪大的雙眼裏布滿血絲,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緊接著進來的醫生,看著潤和帝起伏不定的生命體征,下了臨時醫囑。
    護士按醫囑執行。
    因為剛才在門外,大家都聽到並且聽懂了潤和帝與太子的對話,現在看潤和帝的眼神都極為冷漠,不論哪個朝代、哪種社會或國家,高高在上的人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都是尋常百姓。
    而尋常百姓盼的隻是自己和親朋好友們的平安喜樂,生活有盼頭。
    所以,每個人對潤和帝坑殺平康坊和胡姬酒肆的少女們,都極為憤怒而且意難平。
    一番搶救下來,潤和帝的生命體征終於平穩,身上被汗濕得又悶又難受,在更換了病號服與床單以後,立刻注意到不僅是護士,就連鄭院長和金老的眼神都變了。
    潤和帝呼吸又有些不穩,但作為帝王的傲骨不容許被輕視,看向譯語人和金老:“不知還有何事?”
    “沒有。”金老操縱著電動輪椅打算離開。
    “稍等。”潤和帝被噎得一口氣梗在嗓子裏,呼不出又咽不下。
    “陛下,您……好好歇息。”鄭院長不打算與潤和帝聊什麽。
    金老也不打算與潤和帝起爭執,一,因為他的身體與深秋黃葉無異,隨時可能落下;一,因為知道談不出什麽結果。
    封建君主與現代社會的天然壁太厚,年齡大了,更不願意起無謂的爭執。
    潤和帝眼看著鄭院長和金老就要離開,大喝一聲:“站住!”
    鄭院長和金老不約而同地扭頭:“陛下還有事?”
    “孤有話說!”潤和帝覺得呼吸比任何時候都費力,隱隱有些緊張,甚至擔憂和驚懼。
    金老向譯語人比了“請出去”的手勢,又看到鄭院長關了留觀室的房門,才操縱著電動輪椅到病床旁:“陛下,請說。”
    “你們……也覺得孤草菅人命?殺人不眨眼?”潤和帝那個氣,那個憤怒,不好,胸口又有些憋悶。
    金老和鄭院長看著潤和帝,皮笑肉不笑,雖然知道封建帝王
    不如潤和帝的一抓一大把,並不代表他們不能因此憤怒:“陛下不是嗎?”
    金老不緊不慢地說話:“陛下,我和鄭院長說的話,您不愛聽也不想聽,何必互相為難?”
    潤和帝捂著胸口,呼哧帶喘:“孤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能不能告訴孤,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從哪裏來?是不是醫仙?”
    這個問題還真把金老和鄭院長問住了,說真話吧,怕潤和帝受不了刺激,說假話吧,其實“醫仙”這個說法非常牽強,也沒人真把自己當成醫仙看待。
    潤和帝眼巴巴地看著,垂垂老矣,風燭殘年,靠飛來醫館強行撐了一段時間,可人終有一死,死以前想聽些真話不行嗎?
    金老向鄭院長使了個眼色。
    鄭院長悄悄地比了個三,原本以為潤和帝還能多撐些時間,但剛才被太子氣得要搶救,這身體是說倒就會倒的。
    金老清了清嗓子:“陛下,我們來自四千年以後。”
    “千年以後?”潤和帝不由地坐直,喃喃不止,“千年?哈哈……四千年啊……”
    金老望著潤和帝多變的臉色,生怕他受不了這驚嚇直接過去了。
    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潤和帝激動起來,兩眼放光:“四千年以後那要大郢多少年?”
    金老默默翻了大白眼,想得還挺美。
    鄭院長努力保持微笑,“千秋萬代、萬歲萬萬歲……”這些口號大概像迷魂湯,總讓在位者有種怎麽折騰都不會亡國的錯覺。
    殊不知,這隻是朝臣們在遮天神權的威懾下的保命之舉。
    潤和帝眼中的興奮很快熄滅:“大郢亡了?”
    金老臉上沒半點笑意:“陛下,君權神授隻是為了誆騙百姓,讓他們更加死心踏地,但怎麽也沒想到,謊言說久了,陛下自己都信了。”
    “還有,聖人不仁視萬物為芻狗,說得多了,聽得多了,還真就動不動草菅人命。”
    “初建王朝,第一位君王靠民心上位,第一位還能顧及百姓,第三位,就開始何不食肉靡……個個視百姓為芻狗,真就覺得靠著大年初一和各個節日的祈福、祭神,就能保千秋萬代?”
    潤和帝無言以對,即位後更加無人敢這樣對自己說話:“放肆!”
    金老繃著臉嗬嗬:“陛下擁有生殺大權、享受群臣跪拜與擁戴,隨心所欲,置百姓於水火,完全不顧大郢未來,到底誰更放肆?!”
    “就因為有一位又一位這樣的君主,身邊圍滿了溜須拍馬、陽奉陰違的臣子,才會一次次地滅國,國家興亡百姓皆苦,滅國時被奴役被屠城,強盛時窮兵黷武……沒完沒了,周而複始。”
    潤和帝捂著胸口,覺得自己委屈,甚至憤怒:“孤禦駕親征,守疆衛土,落得滿身是傷……”
    金老的臉上連情緒波動都沒有:“陛下,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戰死沙場的百姓和將士戰死到最後一口氣,他們甚至連吃飽穿暖都是奢望。”
    “您隨便一件衣裳抵尋常百姓一家人一輩子
    的花銷,更不要說修建行宮、帝陵那些需要舉國之力才能建成的大事,為國爭戰不是理所應當?”
    “……”潤和帝被說懵了,而鄭院長和金老眼中對自己沒半點敬畏,可自己反而對他們有些敬畏,可是不甘心。
    “您今日隨意坑殺花柳之所的少女們,她們也是人,其他百姓看了以後隻會寒心,再加上食不裹腹的日子,真有強敵入侵之時,他們憑什麽為大郢拚戰到最後一口氣?”
    “就憑帝君之命?笑話,百姓民不聊生,恨得咬牙切齒。當有強敵侵入之時,定然會有人去做奸細,不為其他,隻為自己家人謀得溫飽,能換個官做那就更好。”
    “隻有百姓吃飽穿暖、安居樂業,生活有盼頭,政簡刑輕,當有強敵入侵之時,他們才會拚死抵抗,守護家園!”
    金老除了以前錄大郢語視頻,還沒一下子說過這麽多話,隻覺得嘴巴有些幹:“陛下,這些道理您不會不懂,但是您做到了麽?”
    “陛下,話已至此,告辭。”說完,金老和鄭院長徑直離開。
    留下潤和帝一人,像尊翹首以盼的雕像,維持僵硬的姿勢,耳畔仿佛仍然環繞著金老強壓憤怒說的這些話……若他是大郢子民,平三族都不解氣。
    可他們不是,不僅不是,甚至都不會把潤和帝以及太醫署、國子監的學生們放在眼裏,因為他們太過強大,強大得可怕。
    潤和帝甚至覺得,就算集結國都城附近的禁軍和守軍,強攻飛來醫館,都像以卵擊石那樣不自量力,他們來自四千年以後啊……四千年……
    潤和帝腦袋裏漸漸空白,耳朵裏嗡嗡聲不止,眼前的一切時而清晰又迅速模糊,一國之君竟然虛弱到這種程度?被人指著鼻子罵,太可悲了,也太可恨了!
    正在這時,留觀室的門無聲打開,被強行帶離的太子去門診複查結束,又回到這裏,望著病床上孱弱的潤和帝,藍白條紋、格外寬大的病號服,沒有半點氣勢與帝王的驕傲。
    沒了帝冕、帝袍與列在周遭的禁軍、金吾衛,臉色發白、須眉頭發皆白的潤和帝,也隻是一位平平無奇的垂死老人,呼吸費力,反應遲鈍。
    太子恭敬行禮:“陛下。”
    潤和帝眼神茫然,望著太子又像沒看見。
    “陛下?”太子從沒見過這樣蒼老的潤和帝。
    潤和帝總算有了反應,喃喃自語:“太子,你又來了?”
    太子走近床旁:“陛下,兒l複查一切都好。”
    “真的?”潤和帝臉上的神情更加複雜。
    “是,三位大醫仙檢查的,藥還需繼續吃。”太子回話仍然恭敬,仿佛之前的爭執都是錯覺。
    “大醫仙們真的這樣說?”潤和帝眼中有些許羨慕。
    “是,陛下。”太子想到門診複查,還有些不好意思。
    這兩天風濕免疫科和皮膚科是門診大頭,所以心內科和心外科的診室都被占了,太子忽然上山複查,門診完全沒準備。
    門診護士長金燕緊
    急通知,暫代心外科的韋民主任、原主任夏至和心內科傅秋華三個人從宿舍趕到門診,圍著太子就是一通檢查。
    抽血化驗、心電圖和心髒超聲等檢查做完,韋民主任和傅主任長舒一口氣,太子的心髒病算是真正痊愈了,但藥還需要吃一段時間。
    其實三位主任都挺驚訝的,據說太子下山第一天就非常忙碌,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平衡工作與休息的,反正恢複得真不錯,不愧是法洛四聯症的成年體。
    太子總覺得潤和帝在自己複查的時間裏經曆了什麽事,似乎是非常重大的事,現在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老。
    潤和帝長歎一聲,安靜片刻,又長歎一聲,接著就是不斷地歎氣……最後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太子:“孤也要出院。”
    太子嚇了一大跳,國都城的發電機都已經送回山上了,沒有這裏的吸氧裝置,潤和帝會不會死在半路上?
    潤和帝望著太子,眼神有些空,說話也費力,語氣卻十分堅定:“放心,大醫仙們自有辦法,孤撐得住,現在傳令下去,讓群臣們在太極殿候著。”
    “哦,你去找鄭院長和金老,告訴他們孤要立刻出院。”
    太子橫豎勸不住,隻能離開留觀室,打開門的瞬間,卻發現鄭院長、金老、護士長周潔和其他醫護們就在不遠處候著。
    太子滿懷歉意:“陛下要出院,即刻下山。”
    鄭院長和金老互看一眼,啊這……話說得太猛,潤和帝受不了就急著下山,連命都不要了?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病人堅持住院,醫院也不會強行阻攔,但會按照知情同意的要求讓病人和家屬簽字。
    鄭院長把醫院相關規定向太子說明。
    太子一邊抱歉一邊簽了所有的字。
    潤和帝強行出院的消息,在醫院工作群裏炸開了鍋。
    急診蔣建國主任思來想去,決定讓太子帶一個氧氣瓶下山,護士長周潔詳細地講解了氧氣瓶的使用方法以及各種注意事項。
    太子學什麽都很快,一遍就行。
    而搶救大廳裏,眾人關注的魏璋已經醒來,聽到消息的文浩和唐彬彬放下心來。
    在鄭院長與太子的雙向協調之下,潤和帝與太子坐文浩的新能源車下山;而國都城的禁軍統領收到消息,立刻調派人手封坊封路。
    不得不說,雙向協調非常成功,一個半小時後,潤和帝與太子坐著新能源車抵達永樂宮的宮門外。
    文浩把氧氣瓶裝上小推車,立刻被禁軍推走,並保持著合適距離,保證潤和帝可以吸到氧氣。
    太極殿內,文武百官齊聚,心情忐忑地等候許久未見的潤和帝歸來。
    很快,潤和帝坐著簡易輪椅,戴著鼻氧管,被內侍們抬進太極殿,送到高高的龍椅上,碩大的藍色氧氣瓶支在一旁。
    太子站在階下首位,小心觀察氧氣流量表,注意著一切細節。
    眾臣立刻在禮部官員的安排下行禮、問安,一套流程結束,兩刻鍾過去了。
    內侍官明鏡望著蒼老的潤和帝,第一眼根本不敢相信,確認以後瞬間紅了眼圈,視線始終在潤和帝身上,不敢有絲毫鬆懈。
    潤和帝長歎一口氣,慢慢轉頭看向明鏡:“把孤的玉璽拿來。”
    明鏡立刻從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櫃裏取出玉璽印盒,捧到潤和帝的手邊:“陛下。”
    “太子,你上來。”潤和帝即使吸著氧,呼吸依然費力。
    太子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走上台階:“陛下。”
    潤和帝顫抖的手把玉璽塞向太子:“接著……”
    太子怔住片刻,立刻下跪雙手接住:“陛下。”
    潤和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太子,目光閃爍,神色複雜至極:“孤老了,也累了。”
    太子捧著玉璽一言不發,眼中蓄滿淚水。
    潤和帝喘了好一會兒l,才繼續:“傳孤最後一道旨意,各地名醫應盡量醫治花柳病人,不論男女老幼都是大郢子民,不得歧視、折辱、肆意傷害。”
    “謹遵陛下旨意。”朝中眾臣齊聲回答。
    潤和帝揮了揮手,明鏡立刻會意,高聲說道:“退。”
    一個“退”字,禁了朝臣們的嘴,不論願不願意,都退出太極殿。
    潤和帝閉著眼睛,問:“皇後殿下在哪兒l?”
    明鏡立刻回答:“啟稟陛下,皇後殿下在附近的賢思閣等候,奴立刻去傳。”說完一溜煙出去。
    等皇後腳步匆匆地走進太極殿,隻來得及看到潤和帝忽然垂下的手:“陛下,陛下……”
    可無論皇後與太子如何呼喚,文浩與尚藥局白奉禦如何搶救,潤和帝再也沒睜開眼,氧流量表還冒著氣泡。
    潤和十一年五月初十戍時正,潤和帝殯天國喪始。
    太子即位,改年號為景和,史稱景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