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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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國境內,主幹道路邊,一處隱蔽的林間樹蔭下。
    頭戴皮帽、身著羊皮外套的老人在亞奇·耶維爾的攙扶下慢慢下車,望著麵前的薩麥爾與塔莉亞。
    “隆多蘭雖然坍塌了,但隆多蘭的互助精神仍然沒有被遺忘。感謝二位將我們從西提卡的凶殘獵殺者手中救出來——沙海暴君對流亡者態度很糟糕,而且經常會抓捕周邊地區路過的流亡者作為奴隸。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跑過東部路線了。”他用沙啞而儒雅溫和的聲音說,“我是柯林斯·杜克,是這個流亡者部族的大家長。”
    他頭發花白,發白的胡子和鬢角修剪得整整齊齊,戴著一副金屬邊的小圓眼鏡,鏡片像是弗洛倫王國巧匠磨製的高檔貨。雖說衣服被穆薩的倒鉤長鞭劃破得不成樣子,但也能看出是位體麵人,甚至稱得上是位帥老頭。
    “幹什麽?幹什麽啊?攙著我幹嘛?”他扒拉開亞奇的攙扶,“我再老也是魔族,揍兩拳劃破點皮的這點小傷早就愈合了!真把我當老山羊啊?”
    “哦哦。”亞奇回過神來,放開了攙扶老杜克的手。
    “隆多蘭之女,以及征服死亡的幽魂騎士。”老杜克抬起右手,按在左胸前,向塔莉亞與薩麥爾頷首行禮,“如果有什麽能夠幫到二位的地方,請盡管開口。我們流亡者部族有恩必報,二位請不要推脫,否則我們也心中不安。”
    魔族流亡者們的行商馬車已經順著主幹道連續狂奔了幾十公裏。帝國鑄造所已經變成了地平線上一個模糊的小點。
    這裏已經安全了,車隊停下來稍事休息。
    塔莉亞和薩麥爾被流亡者們熱情招待了一路。薩麥爾沒辦法進食,他們編織了兩個巨大的花環套在他脖子上和肩膀上,而塔莉亞則頂著一個花藤和草葉編織的冠冕,被投喂了一路食物,現在還叼著兩塊糕點,手裏還抓著一杯魔族流亡者自製的酸甜佳釀。
    “呃……我們需要前往大陸中心的骸心平原。”薩麥爾扒拉著自己脖子上的彩色大花環,尷尬地回答,“如果能麻煩大家順路帶我們去那邊就好了。”
    “喔,小事一樁!我們也打算在銷售掉貨物之後去骸心平原再收集一批素材。”老杜克微笑,“骸心平原的外圍有很多流亡者呢,因為其他魔族往往不屑於偽裝成人類的樣子穿過宜居帶的防線,這麽大一片富饒的魔域,反而都成了流亡者們的樂園。”
    還有這種好事?塔莉亞與薩麥爾對視一眼。算是意外收獲了。
    “隻不過,二位要去骸心平原做什麽?”老杜克詢問,“骸心平原和其他魔域不同,充滿了難以控製的成建製死靈軍團。即使對魔族流亡者而言,骸心平原也遠遠算不上安全,我們都隻敢在外圍活動,否則會驚擾到內區的危險高等死靈……”
    他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麵前正站著一位堪稱頂級的高等死靈,忍不住又笑了。
    “薩麥爾的死靈光環可以鎮壓其他死靈,他也有方法可以號令大批量的死靈軍團,不必擔心。”塔莉亞回答,“我們準備去骸心平原建造新的地下城。”
    “準確來說,是與隆多蘭風格類似的地下城。”薩麥爾補充。
    塔莉亞望了他一眼,他點了點頭。
    “如果各位未來路過骸心平原,隨時可以來我們建造的新地下城歇息——就像曾經在隆多蘭一樣。”塔莉亞說。
    “不過,我們對於建造地下城的專業知識並不了解,如果各位流亡者能夠加入我們,成為新地下城的一份子,為地下城奠定堅實的基礎,我們將不勝榮幸!”薩麥爾手按胸口,向周圍的流亡者們頷首。
    老杜克沉吟著。周圍的流亡者們微微騷動著,互相交頭接耳說著什麽。
    “呃……你居然不嫌我們弱小嗎?”亞奇從老杜克肩膀上探頭,“我們並不是戰士,如果不驅使魔獸,我們的單體實力大約隻相當於三四級冒險者。”
    “知識就是力量——這是我故鄉的一句話。我認為專業知識是另一個層麵上的強大,也許比個體的戰鬥力更重要,亞奇朋友。”薩麥爾致意,“我已經見識過你改造收割車械與處理噴火器槍機時候的幹淨利落與熟練迅捷,這是強大的力量,無可置疑。”
    “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力量,隻不過未被賞識,未被發掘,未被理解,或者因為往事而蒙塵。在我們即將建造的地下城中,各位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力量。”
    亞奇和另外幾位流亡者望向老杜克。
    “並非我不信任二位,隻不過我們親身經曆過隆多蘭的毀滅。”老杜克溫和地說,“將美好的事物毀滅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情。這樣盛大的心碎與悲痛,我們不願再經曆第二次。”
    “曾經的悲痛並不是拒絕未來美好的理由。”薩麥爾回答,“所有要塞都會坍塌,所有偉業終將毀滅,但總有新的要塞會建造,總有新的偉業會成就——我們必須不再渴望擁有一個更好的過去,而是試圖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
    “您是一位充滿智慧與勇氣的騎士,薩麥爾閣下。”老杜克笑了笑,“我再瞻前顧後,怕這個怕那個,反倒顯得掃興了。”
    “尊敬的長者,我理解您的擔憂——流亡者原本是一股中立的勢力,如果貿然站隊,可能會被西提卡與瑪爾娜等君主報複。”薩麥爾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一個花環,戴在老杜克脖子上,“關於這一點,還請放心。我們會保守秘密,並且各位如果覺得我們的地下城不合心意,隨時可以離開。”
    “我和薩麥爾承諾,各位流亡者朋友是自由的,隨時可以離開我們的地下城。各位絕不是我們的奴隸,而是我們值得尊敬的盟友。這不是立場的綁定,也不是站隊,如果西提卡與瑪爾娜等君主再次前來,我們會承擔起責任,絕不會牽連到各位。”塔莉亞補充道。
    老杜克沉思了片刻。
    “您去詢問他們吧,看看他們的想法。”他最終說,“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不好多說。”
    “我幹了。”亞奇舉起手,“老天,你知道魔族的自我實現欲有多強嗎?我們種族的傳統文化和自然天性就是必須要去創造,去開拓,去實現,去活得有價值,不然和鹹魚有什麽區別?”
    齊刷刷一片舉手,在混亂而熱烈的附和聲中,老杜克點了點人數,無奈地笑了笑。
    “好吧,二位。”他歎了口氣,“未來的骸心之主,以及未來的新隆多蘭之主,我代表杜克流亡者部族,向二位獻上忠誠。”
    ……
    厄德裏克帝國第五鑄造所,駐軍堡壘。
    堡壘距離帝國鑄造所隻有幾百米,建築物之間回蕩著鐺鐺的金屬砸擊聲,以機械鍛錘特有的固定頻率不斷重複著,聽起來單調而死板,帶著嗡嗡的泛音,像是一杆音叉。
    伯特想起了年少時自己在帝國綜合理工及軍事學院的課堂上,一位來自弗洛倫王國的學者兼宮廷樂師曾經在講堂中演示,敲擊著一杆鐵質的Y型小音叉,告訴他們這個東西的音調是固定的,因此經常用來給失準的樂器調音。
    不符合音調的就是錯誤的,就像紀律嚴明的軍隊一樣。
    屋裏很昏暗,因為高大的鑄造所漆黑建築遮蔽了陽光,而且牆上的油燈火苗被周邊的金屬鐺鐺聲震得微微顫抖,導致屋內的燈光也微微顫抖。
    在昏暗中,伯特望著麵前厚重的鑲銅橡木桌,以及桌後的人影,伸手把那片帶著奇異鏽銅鍍層的斷裂小刀片放在堆滿文件條目、羽毛筆和墨水瓶的辦公桌上。
    桌後的軍禮服人影伸手捏起小刀片,上麵鏽銅的寒冷低溫讓他的動作略微頓了頓。他背對著窗戶和窗戶兩側的猩紅底劍冠鐵冕王徽掛毯,視線從陰影中投射出來,細致端詳著。
    “匯報。”他在劍冠鐵冕掛毯的陰影中說。
    “淩晨時聽到了打鬥的動靜,立刻帶隊前往,抵達時在麥田中發現了六具屍體,來自一位高等魔族與五位魔化者。均為褐色皮膚,琥珀色眼睛,疑似蘇帕爾帝國的人。”伯特回答。
    “在現場發現了新鮮的車輪軌跡和營火灰燼,似乎曾經有人駐紮,但是大約在我們趕到的兩三分鍾之前就離開了,留下了新鮮的車輪印。我們嚐試了追蹤,但是車輪印很快就匯入了主幹道,與其他幾百輛行商的運貨馬車痕跡混在一起,無法再繼續追蹤。”
    “我們詢問了附近的農民,其聲稱在夜間聽到了喊叫聲,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羅諾威】,一個是【幽魂騎士】。”
    “這枚刀刃碎片是在戰鬥現場的殘骸之間撿到的。來自斷裂的收割車械輪盤刀刃,車械損毀,疑似曾經被作為武器使用。但是其他輪盤刀刃上並沒有銅鍍層,隻在鋼麵上有一層淺白色的加熱印子,疑似曾經有,但是被巧妙地剝離回收了。”
    桌後的人影沉默著,鐺鐺的金屬砸擊聲仍然在窗外回蕩。
    “你的結論?”他問。
    伯特深吸一口氣。
    “蘇帕爾帝國派遣了高等魔族間諜,來到帝國鑄造所附近試圖打探消息,或者破壞血鋼武器的鑄造。而【雪鬆騎士】羅諾威家族的古老英靈化身為幽魂騎士,來到此地忠心耿耿地又一次守護了帝國。”
    “?”桌後的人影沉默著。
    伯特也沉默著。
    桌後的百夫長軍官慢慢起身,轉到伯特身後,抬起沉重的軍靴,兜屁股一腳狠狠踹在伯特屁股上,把他踹得一個踉蹌。
    “你要不要再想一想自己在說什麽,你這個蠢屁股?”百夫長罵道,“你騎士小說看多了嗎,伯特?”
    他抬起靴子,又是重重的一腳,給伯特的騎兵大衣屁股上又添了一個鞋印子。
    “他媽的,你是哪門子的職業軍士?成天走神發呆想入非非就算了,現在又給我整出來這種騎士小說的劇情當成工作匯報?”
    “什麽叫羅諾威幽魂騎士?你給我說說,什麽叫羅諾威?雪鬆騎士家族在北方上千公裏的地方!你的意思是四騎士之一複活成英靈了,還辛辛苦苦跑上千裏路來帝國內地幹涉這種事情?”
    “這是真的,長官,你現在可以去問那幾個農民,他們都說自己聽得清清楚楚,確實是羅諾威!”伯特辯解著。
    “這又是什麽東西?”百夫長舉起手中的鏽銅刀刃碎片,“某種會維持低溫的魔化金屬嗎?”
    “我不知道,長官。”伯特回答。
    “涉及四大騎士家族的事情,還是在至關重要的帝國鑄造所附近……什麽幽魂騎士……莫名其妙。”百夫長哼了一聲,“我會把情況寫信匯報給陛下。你可以滾蛋了,伯特。”
    “是,長官。”伯特帶著屁股上的兩個軍靴印子,敬了個軍士禮,轉身準備推門出去。
    “還有,伯特,少看點蠢小說!”上司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頓住腳步。
    “你一直是個莫名其妙的軍士,從帝國理工及其軍事學院的時候開始,課堂上走神,訓練時走神,吃飯時走神。下雨時候別人都避雨,你穿著軍禮服跑在雨裏亂蹦亂喊。訓練後你又獨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看著遠處的落日和麥田發呆。”百夫長說,“你是有什麽毛病?”
    “你在正式任務中一直表現很好,我也因此提拔了你,當上了列長,但是——別再發癔症了!”
    “這不是癔症,而是浪漫主義,長官。”伯特回答,“我曾經希望自己能成為一位作家,但我父親要求我成為了一位職業軍士。”
    “那就別再發浪漫主義了,伯特。”百夫長擺了擺手,“做個務實的人,去吧。”
    伯特離開百夫長的房間,穿過走廊,慢慢回到自己樸素的兵舍房間——成為列長之後,他終於能擁有自己的單人間,這是軍官才有的待遇。
    推開房間門,他坐在窗邊狹窄的小桌前。窗外的陽光正好,溫熱而流暢,窗台上用撿來的破陶土花盆種著一盆快要凋落的淡藍三色堇,桌上堆放著一小摞書籍,還有他閑暇時撿來的落葉書簽、橡果殼、鬆果球球、以及形狀奇怪的小石頭。
    堅果球和石頭們像是一排玩具小錫兵一樣,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排,在他麵前立正。
    他看著桌上散落的書籍和石頭與堅果球們的列隊發呆了片刻,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
    “我會成為一位作家的。”他推開麵前的一小摞書堆,拿起一個小筆記本和羽毛筆,“這個幽魂騎士的故事是個好點子,我要從今天開始在閑暇時間寫作,等到完成了就寄給書商看看。等到我成為了大作家,全帝國認識字兒的年輕人都在翻閱我作品的時候,父親和長官就不會再說我是癔症了。”
    “你說是不是啊,塞巴斯蒂安?”他伸手擺弄著桌子上隊列首位的一塊白色石頭。
    “是啊,伯特!你一定會成功的,相信自己!”他用手讓石頭點了點頭,用嘴角發聲,心滿意足地伏案開始寫作。
    這是一個關於幽魂騎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