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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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鬆庭
    晉江文學城獨家
    2025.07.01
    ·
    驪珠窩囊了一輩子,臨死前卻做了一件震動雒陽的大事。
    這件事本不該無人察覺。
    從運送材料入雒陽,到方士進宮,最後在嘉德殿實施,途中有無數容易泄密的環節,但直到事發,竟順利得毫無阻礙。
    覃太後和少帝沈負,到死都不敢相信她能做出這種事。
    但驪珠並非臨時起意。
    回顧這一生,和前頭那些權傾一時,呼風喚雨的雍朝公主相比,驪珠這個清河公主做得實在有些憋屈。
    生母以浣衣女的身份被封為皇後,獨霸後宮。
    ——可惜在驪珠五歲時就病故了。
    父皇愛屋及烏,賜她食邑兩郡,榮寵更甚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可惜亂世動蕩,天子尚且要依靠世家豪族才能在雒陽站穩腳跟,她又豈能隨心所欲。
    父皇的恩寵反而給她帶來了無數麻煩。
    繼後視她為眼中釘。
    弟弟沈負更是將她視如寇仇。
    所以剛一繼位,沈負就迫不及待地送她和親,要將她嫁給五十歲的烏桓單於,以換取南雍邊關和平。
    驪珠聽聞此事,氣得蒙在被子裏大哭一場。
    憑什麽!
    屍位素餐的勳貴,蛀空了南雍朝廷的血肉,憑什麽要她去補這個窟窿?
    憑她是南雍的公主?
    那為何群臣無能卻可安享榮華,天子庸碌還在高坐明堂?
    她不甘心!
    若非那時裴胤之親征邊關,將北越軍逼退於神女闕外,解了南雍之困,驪珠或許當時就將這個玉石俱焚的念頭付諸行動。
    但如今也不晚。
    她死這日,乙酉年冬月初三。
    是她的駙馬裴胤之亡故的第三年,也是他的祭日。
    曾經連神女闕都不敢踏足的北越軍,以勢不可擋的速度打到了雒陽城門下。
    風雪皚皚,沈負手捧玉璽,降於南宮端門外,用南雍江山替自己換了一個諸侯王的封號。
    北越帝大喜,接過玉璽後,又問起清河長公主今在何處。
    百官公卿跪在雪地中,一片寂靜不敢語。
    所有人都知道,驪珠落在他手中不會有好下場。
    因為她的第二任駙馬是裴胤之。
    伊陵裴氏,祖上曾為伊陵太守,累世為官,數代更迭後,原本早已沒落成寒門,卻突然祖墳冒青煙似的出了一個裴胤之。
    他雖為文臣,一生卻三赴邊關。
    第一次,斷了北越軍南渡之夢,尚清河公主。
    第二次,奪北地三城,消滅與北越同盟的三萬烏桓軍。
    第三次,他以四萬兵力大敗北越十萬大軍,又親率五十精騎追入北地,將自以為逃出生天的北越大將嚇得倉皇墜馬,當場摔死。
    如果不是裴胤之那時的舊疾複發,不治而亡,對他而言,北地十一洲幾乎已經唾手可得。
    北越帝焉能不懼不恨?
    即便裴胤之死了,他妻仍在,豈會輕易放過?
    驪珠也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她沒有逃。
    隻是她沒想到,在見到北越帝之前,她會先見到她的前夫,覃太後的侄子,覃珣。
    “叛軍馬上就要入城了,驪珠,跟我走吧,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絕不讓你受辱。”
    嘉德殿外飄蕩著百官公卿的嗚咽哭聲。
    殿內空蕩,坐在案前研墨的女子聞聲一頓,抬起頭來。
    站在驪珠眼前的是個高大文雅的貴公子。
    他顯然匆匆而來,鬢發略有不整,但立在殿中,仍肅肅如鬆下風,有高出風塵之表,正是聞名六朝的覃氏子弟應有的風姿。
    但驪珠此刻看到他,聽到他說的話,並不感動,隻覺得荒謬。
    “你現在來同我說這些?”
    驪珠放下筆,黑白分明的眼瞳望著他,好一會兒道:
    “覃玉暉,你是不是忘了當初你我為什麽要和離?”
    她十七歲嫁給他。
    這樁婚事非她所願,但她與覃珣自幼相識,兩人成婚,一是出於朝局需要,二是覃珣在當時看來的確算得上良配。
    婚後,他們算不上濃情蜜意,但也稱得上相敬如賓。
    驪珠從沒對他擺過公主架子,作為妻子,亦沒有任何失職之處。
    後來,覃太後限製公主府門禁,她的婆婆仗著覃太後的威勢對她多有不敬時,驪珠也從未將對覃氏一族的怨恨遷怒於他。
    而覃珣做了什麽?
    他在他們成婚的第二年另有所愛,甚至提出納妾!
    他辱她至此,今日怎敢說出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我當然沒忘!”
    覃珣上前用力攥住她腕骨,急聲解釋:
    “你我和離,都是裴胤之陰謀算計,他將你從我身邊生生奪走,我怎麽會忘!驪珠,時間緊迫,這些事以後我會一點一點解釋給你聽,現在你必須跟我走!”
    他在說什麽?
    殿外風雪和嗚咽聲拍打著門板。
    驪珠露出困惑之色,很快又憤怒道:
    “你鬆手!你憑什麽帶我走!就算你今日能帶我逃出雒陽,又能逃到哪裏?天下即將是北越人的天下,你以為還有我的容身之地嗎!”
    “今日,是南雍朝廷的末路,也該是南雍公主的末路,我不會逃,若我夫君在此,也不會逃,覃珣,你我陰差陽錯,一場孽緣而已,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無需為我搭上性命,你自去吧!”
    覃珣渾身一震。
    趁他愣神之際,驪珠發狠踹了他一腳。
    覃珣沒被她踹倒,隻是踉踉蹌蹌,撞翻了一旁的燭台。
    燈油淌在青石磚上,燒出的一小片火海卷著火舌,瞬間引燃了驪珠剛剛寫好的一卷祭文。
    望著飛灰,覃珣陡然生出怒容。
    “驪珠,你以為你跟裴胤之就是一路人嗎?你以為他在你麵前露出過真麵目?”
    他倏然攥住驪珠雙肩,眸色赤紅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更沒有見過這個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嘴臉!驪珠,你太天真,不知道他這樣的出身能走到你麵前,用了多少肮髒手段!你甚至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
    殿外長階上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北越軍近了。
    “從你口中說出來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鬢發散亂的公主忍著淚,眸色比火光更亮。
    “但你既如此振振有詞,就隨我一起赴黃泉,見了他,再做分辨吧。”
    覃珣眉梢一跳。
    空氣中,一股刺鼻氣息愈發濃烈,覃珣心底有不妙的預感蔓延。
    就在嘉德殿大門被人踹開的同時。
    轟隆——!!!
    門外的北越帝首當其衝,在他身後的近衛,和隊末的熹寧帝、覃太後也並未幸免於難。
    大殿傾頹,火光衝天。
    什麽梟雄君子,天子太後,都一並葬送在火藥炸開的巨響中。
    葬送在,他們瞧不起的一個懦弱公主的手下。
    硝石和硫磺是驪珠年幼時最熟悉的味道。
    小時候,宮內有許多道士往來,他們向明昭帝進貢仙丹,誆騙他,隻要服下仙丹,就能長生久視,與先皇後在仙京重逢,長相廝守。
    驪珠從不相信,但今日,似乎也在這煙熏火燎中看到了故人身影。
    ……
    “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公主無需憂心,隻要神女闕前將士熱血一日未涼,就不會將一國社稷,托付於女子裙擺之下。”
    “臣子為朝廷分憂是分內之職,無需獎賞,若陛下執意恩賜,那就請按雍朝例律,加封您的姐姐為長公主吧。”
    ……
    垂死之際,驪珠不覺得痛,隻覺得很疲憊。
    這一生,驪珠最自在的時光,竟然隻有與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自他離世後,每一日,她都過得很累。
    即便如今手刃仇敵,大快人心,她也隻感到短暫的欣喜,欣喜褪去,隻剩下仇怨了結的空虛。
    她想好好睡上一覺。
    寫滿祭文的簡牘化作漫天飛灰,飄在雒陽城的上空。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闔上眼,硝石硫磺的味道漸漸淡去。
    一陣宮中熏香的味道卻混雜其中,越來越濃,勾起了驪珠許多少時回憶。
    這是她父皇尚在時最常用的熏香。
    她的父親,雍朝第十五位帝王。
    繼位後做了八年的聖明君主,卻在第九年突然急轉直下,開始尋仙問道,寵信宦官佞臣,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複返。
    十歲那年,剛學會寫諫文的驪珠洋洋灑灑寫了兩卷竹簡。
    她氣勢洶洶將竹簡捧到明昭帝麵前,痛斥本朝重用宦官之弊。
    對方卻隻是摸著她的頭,笑眯眯誇她字寫得有祖父之風,日後必能成翰墨大家。
    至今,明昭帝仍將驪珠的諫言當做小孩子的童言稚語,從不往心裏去。
    他不是一位賢明君主。
    但或許算得上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
    ……可是嘉德殿已毀,她父皇更是亡故多年,她怎麽會在臨死之際突然聞到這個味道!?
    驪珠霍然睜開了雙眼。
    “——麟兒怎麽來了?終於原諒父皇,不生那幾位道長的氣了?”
    沒有傾頹的廢墟。
    沒有硝石硫磺,甲胄刀兵。
    玉堂殿內暖香嫋嫋。
    眼前年近四十的男子敞懷赤足,衣襟敞懷,頭戴芙蓉玄冠,不像帝王,倒像個仙風道骨的天師。
    明昭帝笑著朝她招招手。
    “父皇已下令讓那些道長修改丹方,不再每月采血煉丹,這下總該……麟兒,你怎麽還哭呢?”
    驪珠怔怔看著眼前人,恍若置身夢中。
    但這不是夢。
    若她沒有記錯,采血煉丹,那是明昭十九年的事。
    這不是一件小事,她因此與明昭帝大吵一架,後續還牽扯出許多是非,驪珠對此印象很深。
    這一年,她十六歲。
    驪珠從玉堂殿的門扉望出去,目光越過前方的嘉德殿,端門,落在晴空下的二十四街上。
    雒陽城承平日久,人不知兵。
    除了她以外,無人知曉十一年後,南雍將亡的未來。
    驪珠忽而醒神。
    她不該留在這裏。
    她得去一趟伊陵郡,去見如今隻有十九歲的裴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