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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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有了決斷,驪珠擦了擦眼淚,坐下來,替明昭帝奉了一盞茶。
    她沒有像前世那樣,在丹藥方術的事情上再與明昭帝爭執,隻是向殿內常侍詢問了一些諸如“父皇近日飲食如何”,“夜晚睡眠可好”之類的問題。
    明昭帝許久沒得女兒如此好臉色,大為感動。
    趁此機會,驪珠圖窮匕見,終於道出自己的目的。
    “……你想去封地出遊散心?”
    明昭帝沉吟片刻,神色間似有遲疑。
    “清河一帶,倒還算安穩,隻是你從未出過遠門,路途遙遠,即便帶上儀仗衛隊,我還是不……”
    “玉暉哥哥不是因妹喪回了宛郡嗎?”
    她記得,覃珣的堂妹病故,覃珣回鄉奔喪,要等到他與驪珠的婚期才會回雒陽。
    是的,十六歲這一年,驪珠還沒有與覃珣完婚。
    小公主拽了拽明昭帝的衣袖,明眸忽閃忽閃道:
    “要去清河,先得途徑宛郡,父皇實在擔心,不如就讓覃氏派人接應,玉暉哥哥陪同出遊,這樣總能放心了吧?”
    明昭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麟兒此話當真?讓覃玉暉作陪,你願意?”
    “婚事都應下了,有什麽不願意的?”驪珠如此反問。
    明昭帝定定打量了驪珠許久,確認她臉上沒有勉強之色,才拍了拍驪珠的手背。
    “應下是一回事,我隻怕你雖然應下婚事,卻……”
    說到最後,落在驪珠手背上的力道沉了沉,語調也略帶悵惘。
    驪珠明白他的未盡之語。
    她十二三歲時,覃皇後便常常召這個母族的侄子入宮。
    明麵上是給沈負伴讀,但那時的沈負才四五歲,伴讀是借口,讓驪珠和覃珣多些碰麵的機會才是目的。
    對年少時的驪珠而言,覃珣無疑是個可靠的大哥哥。
    沈負從小蠻橫跋扈,對驪珠有很強的敵意。
    四歲,他在驪珠心愛的裙子上塗墨,五歲,沈負砸了先皇後戴過的鐲子,六歲,沈負更是拿彈弓將驪珠打進荷花池,讓驪珠差點丟了半條命。
    明昭帝可以懲戒沈負,卻無法時時刻刻守在驪珠身邊。
    是覃珣在他們之間調和轉圜,也隻有他這樣的身份,才能讓沈負有所收斂。
    驪珠從小就很感激他。
    所以,當後來聽說覃珣有意尚公主時,驪珠懵懵懂懂,並沒有太多抗拒。
    就他吧。
    他樣貌好,才學好,從來不與她爭吵紅臉,沒什麽不好的地方。
    他是覃皇後的侄子,皇子沈負的表兄,選了他,覃氏與父皇的聯盟會更緊密,朝局會更安定,所有人都會滿意。
    即便明昭帝看出她對這樁婚事不那麽熱衷,反複追問,驪珠也還是對明昭帝說:
    她願意選覃珣為駙馬。
    然而這一次,看著眼前遲疑不決的明昭帝,驪珠忽而開口問:
    “……如果我真的很討厭覃珣,不願意選他做我的駙馬,父皇會為難嗎?”
    博山爐吐出嫋嫋降真香,殿內靜了片刻。
    “會。”
    明昭帝坦然道來:
    “朝廷從燕都南遷至雒陽定都,雒陽本地這些世家豪族,阻力頗大,南雍能在雒陽立足,覃氏一族出力良多,覃玉暉是族中嫡長公子,想求一個尚公主的尊榮,於情於理,我都不該拒絕。”
    但話頭一轉,明昭帝望著眼前與發妻生得七分相似的女兒,又歎息道:
    “可天下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心愛之人相守一生,父皇已沒有這樣的機會,又怎麽忍心奪走你的幸福?所以父皇才反複問你,到底願不願意?你若實在不願意,父皇另想辦法就是。”
    為人子女,聽了這話說不感動是假的。
    ——前提是她的父親不是明昭帝,不是一舉一動牽扯到一國興衰的君父。
    回想起自己前世國破家亡,隻能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結局,驪珠滿腔悲憤。
    “您要是能另想到辦法,早就替我回絕,讓我自己選駙馬了!”
    明昭帝食指撐著額角,不置可否地道:
    “這個嘛……”
    “真要是想讓我過得好,您就該勵精圖治,富國強民,否則國將不國,何以為家?家都沒了,我就算有心愛之人,跟他顛沛流離也能幸福嗎?”
    “整日隻知拜你的神,修你的道,若有朝一日,北越的鐵騎越過神女闕,您是會撒豆成兵?還是會請神召將?”
    “公主殿下。”
    玉堂殿的常侍忽而撲通一聲跪地,道:
    “好不容易和和氣氣地說一會兒子話,怎麽又吵起來了?公主若有氣,盡管發在奴婢們身上,陛下前些日風寒剛好,還望公主憐惜啊。”
    明昭帝倒不舍得對驪珠說什麽重話。
    隻是輕歎一聲,拍了拍常侍羅豐的手讓他起來,似是承了他的情。
    驪珠看見這一幕就來氣,霍然起身。
    她倒成壞人了!
    這些宦官奴仆,平日奴顏婢膝,極盡諂媚,恨不得給主子當狗兒當貓兒,驪珠踹他們一腳都怕他們過來舔她鞋底。
    但人將自己折辱到這等地步,必定會從其他方麵找補回來。
    明昭帝尋仙問道之事牽扯利益無數。
    前世她阻攔明昭帝用人血煉丹,沒多久就有道士以虛無縹緲的天象之說,上奏明昭帝,稱清河公主最好去別宮避禍一年。
    而覃皇後也立刻向明昭帝再三保證,一定會命人照顧好清河公主。
    驪珠就這樣被幽禁別宮一年,連封信也送不出去。
    原因很簡單,因為掌管公主家令的宗正官,是宛郡覃氏的門生。
    相比之下,驪珠雖有公主之名,但她的母親宓薑——也就是先皇後——隻是一名民間的浣衣女。
    驪珠沒有可以依靠的母族,隻有一個皇權旁落的天子的寵愛。
    就算重來一次,她手裏的牌也並未改變。
    吃一塹長一智。
    這次不是窮途末路的時候,驪珠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恨恨坐了回去。
    “……平日驪珠不能隨侍父皇身旁,還要仰仗羅常侍悉心照料,怎敢責罰,快快請起吧。”
    “公主折煞奴婢。”
    羅豐起身。
    他是宮中宦官之首,四十出頭的模樣,眉疏而淡,細長的丹鳳眼直掃鬢間,若非吊著嗓音,看上去仿佛一位儒雅文士。
    他一臉笑意融融道:
    “自公主及笄後,公主的婚事就是陛下的頭等大事,今日奴婢鬥膽一問,也算替陛下了卻一樁心事——不知公主心中,覃氏的嫡長公子,可算良配?”
    話音落下,殿內寂靜片刻,隨後才響起驪珠的回答。
    “天下人都說覃珣蘭玉之質,少年神童,不知是雒陽多少女孩子的春閨夢裏人,父皇放心,我願、意、得、很。”
    驪珠咬著後槽牙,擠出一個微笑。
    明昭帝龍顏大悅,笑眯眯地走向窗邊一株蘭花旁。
    “那就好,那就好啊,其實為父也覺得,整個南雍,也就隻有這株豪門華宗裏培植的芝蘭玉樹,可堪與我麟兒一配。”
    順著明昭帝的身影望去,一株十二萼的白色蘭花綠葉幽茂,馥馥惠芳,正如一位風流佻達的瀟瀟君子。
    驪珠卻沒有應聲。
    一想到臨死前與覃珣的最後一麵,她就覺得心中膈應。
    其實前世和離後,驪珠很快就釋然了。
    覃珣縱然有千好萬好,但他永遠是覃氏的嫡長公子,絕不會跟她一條心。
    當初尚公主,是覃氏交給他的任務,他不愛她也是情理之中。
    看在幼時恩情的份上,驪珠不會糾纏,他另有所愛,和離便是。
    但驪珠不明白覃珣為何對裴胤之敵意那麽大。
    她與裴胤之成婚後,有一次裴胤之提起覃珣,還麵上含笑,道:
    ——雖然用情不專,但敢向公主承認,也算坦蕩,而且,若非他主動放手,我又怎會有尚公主的機會?
    裴胤之從未在背後說過他半句壞話。
    覃珣卻連他們和離的事,也要怪在裴胤之身上。
    什麽芝蘭玉樹。
    卑鄙!
    踏出未央宮,長階下,等候良久的女官玄英快步上前。
    “公主與陛下……今日沒吵起來吧?”
    驪珠卻搖搖頭道:
    “玄英放心,我沒有提丹藥方術的事,隻是跟父皇說想去清河郡散心,父皇同意了。”
    說罷又將未央宮內的對話轉述了一遍。
    玄英聽完她的轉述,有些詫異,但很快如釋重負地笑道:
    “……這就對了,我的好公主,那些秩千石、百石的大臣們都怕丟了自己的官印,不敢在陛下麵前諫言,您衝在前頭做什麽?”
    “話也不能這麽說。”
    驪珠提著黛綠裙擺,拾級而下。
    “大臣們說錯話要被砍頭,父皇又不會砍我的頭,這些話由我來說才最合適……不過玄英放心,這次我真的什麽都沒說,真的。”
    聽小公主如此說,玄英既欣慰,又心疼。
    她當然知道驪珠的諫言是正確的。
    因開國皇後開創幹政先例,雍朝其實出過不少權傾一時的後妃公主。
    但驪珠不是她們。
    沒有強大的母族做依仗,沒有嫡親兄弟給她做後盾。
    天子尚且要仰仗世族才能在雒陽站穩腳跟,她一個母親早逝的公主,倘若連天子的這點寵愛都失去,誰還能護著她?
    玄英扶著驪珠,朝步攆的方向而去,又問起:
    “公主為何突然想去清河?您沒出過雒陽或許不清楚,這些年,外麵可越來越不太平了。”
    “正是因為不太平,所以才要尋太平之法。”
    驪珠黑白分明的眼瞳滿是認真。
    玄英不解地瞧了她一會兒,忍不住搖頭輕笑。
    “公主這話叫我有些糊塗,朝中百官公卿都束手無策的事,公主要如何尋到太平之法?”
    “百官公卿和我做不到,但有人做得到。”
    前世,裴胤之死後,孤枕難眠的驪珠總會忍不住想:
    倘若朝廷對他的阻力更小一些。
    倘若南雍能夠上下一心,不因內鬥自耗。
    裴胤之未必會早逝,南雍更未必會敗給北越,或許一切都會不同。
    ……也不知道此刻的裴胤之在做什麽。
    二十歲,正是求學入仕的年紀。
    一時走神,驪珠沒來由地想起了裴胤之身上的疤痕。
    除了與北越軍和烏桓人交戰留下的新傷,他的背肌上還有許多縱橫交錯的陳年舊傷。
    淺的隻割傷表皮,深的卻似切斷過肌腱,再被蠻橫地拚接縫合,令本就健碩如山巒起伏的體廓更添幾處粗獷溝壑。
    裴胤之有一副完全不似文臣該有的體格。
    “少時求學拜師,山高路遠,免不了遇上些凶狠匪徒。”
    驪珠拂過這些疤痕時,他總會捉過她的手指輕吻,黑眸裏的光很深。
    “公主會嫌棄嗎?”
    驪珠那時搖了搖頭。
    豪門華宗的子弟到了年紀,家中自會備上幾大車財貨,幾十上百的衛隊,烏泱泱護送著去向天下聞名的大儒學經。
    可這些人出仕後,隻知結黨營私,將家族利益置於百姓性命和國家存亡之上。
    而裴胤之這樣的棟梁之材,卻連求學都求得九死一生。
    她很心疼他。
    步攆恰在此時途徑蘭台石室。
    驪珠眼前一亮。
    她讓人落輦,召來蘭台石室外的衛兵問:
    “太傅今日在嗎?”
    衛兵恭敬答在。
    驪珠頓時綻開笑顏。
    下了步攆,她回頭對玄英道:
    “去清河前,我得向太傅討一件東西,你們就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回。”
    年輕女官想了想,試探問:
    “公主是為了……您方才說的那個人?”
    “嗯!”
    日光下,驪珠望著蘭台上的匾額,眼眸明亮。
    時下注解經書的權利握在大儒手中,想通過察舉策問,入朝為官,得向“累世專攻一經”的經學世族拜師求學才行。
    當然,前世的裴胤之即便沒有拜師大儒門下,也依然位極人臣。
    驪珠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但她記得,前世曾有政敵,對裴胤之的學識多有詬病,稱他才疏學淺,不及小兒,德不配位。
    公主府內的書房,每當驪珠練字作畫時,裴胤之也不止一次誇讚她:
    ——字如其人,原來公主的字也好看得世無其二。
    ——公主真的願意手把手教我?
    ——那太好了,有公主這樣的名師,臣之筆力,必當入木三分,力透紙背。
    盡管好像學到最後,入木三分的不是他的筆力,力透的也不是紙背……
    但驪珠仍然不止一次的想過,他那麽聰明,如果不是出身寒門,如果能有一封舉薦信,他一定會滿腹經綸。
    不比任何人差,更不必受那麽多詆毀汙蔑。
    想到此處,驪珠加快了腳步,鬥誌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