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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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驪珠是被一陣嘹亮的雞叫聲驚醒的。
    ……這是什麽鬼動靜?
    她茫然地睜開眼。
    入目是煙色菱紋羅帷帳,手掌摩挲床榻,觸手細膩,似乎是蜀錦的料子。
    可再一細看,被麵是山茶紅,褥單卻是蟹殼青。
    這大紅大綠的配色,簡直毫無美感。
    再放眼四下。
    一室之內,看不見帛書典籍。
    倒是有極其華美精致的漆案、妝台、屏風,雖不成套,卻將一間算不上大的寢居塞得滿滿當當,金光燦燦。
    隔了好一會兒。
    呆坐榻上的驪珠突然回想起來。
    夜襲、追殺、紅葉、死屍,還有……
    那個與裴胤之長得一模一樣的匪首。
    他說,他叫裴照野。
    驪珠霍然起身。
    顧不得渾身酸痛和腿上未愈的劍傷,她匆忙下榻,發現自己的衣衫也被人動過,換了一身幹淨馨香的新衣。
    然而此刻已顧不上這點小問題。
    衣架子上掛了一套裙袍,驪珠稀裏糊塗地穿好,拿起不知是誰放在門邊的拐杖,拉開房門。
    “長君!你怎麽在這裏!”
    驪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長君居然被人捆在廊廡下的柱子上!
    她連忙上去給他解開繩索:
    “誰捆的你!?你的傷……”
    “真是一群無恥匪賊!”
    長君扯掉縛住他嘴巴的布條,怒叱道:
    “他們居然說您是他們未來的山主夫人,不讓我進您的房間,還把我捆在這裏一整夜!”
    長君雖中了箭,但並未失血太多,因此傷勢比驪珠輕一些。
    昨夜拔了箭頭,包紮好傷,便馬不停蹄就來尋驪珠。
    誰料剛到驪珠房門外,就見那三人一起出來,那個叫丹朱的女子二話不說就將他捆了!
    “公主,此地乃匪賊老巢,不宜久留……”
    驪珠張望了一下,見天色未明,四下無人,拉著長君回到內室。
    闔上門,驪珠沉吟片刻,正色道:
    “我們恐怕走不了。”
    長君急道:“為何?那匪賊色膽包天,我昨夜來時見到有人搬酒,怕是真準備辦婚宴呢!”
    他本以為公主會嚇得花容失色,卻不料她隻是愣了一下。
    隨後她眨了眨眼,神情似好奇又似期待:
    “他來真的啊……”
    “公主!您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長君大驚。
    “哦哦,知道的知道的。”
    驪珠正色道:
    “不過,但凡匪寨,從山上到山下,必設重重崗哨關卡,你現在傷勢未愈,我傷了腿也是個拖累,沒有山主的首肯,我們出不了這座紅葉寨,這是其一。”
    長君冷靜幾分。
    “其二,我覺得,那位山主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昏迷的時候,他分明就已經默許了要送我們下山的事,現在我們貿然自行逃跑,反生事端。”
    “還有一點,方漸跟他的手下雖死,但兩日過去,我遇襲之事必定已經傳開——至少在伊陵和宛郡的官員中不會是個秘密——覃氏為了大局,很可能不會營救我,隻會確保我死得幹脆利落,保全皇後。”
    聽到這裏,小宦官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
    公主身邊現在隻有他一人,要是真出了什麽事,他萬死難辭其咎。
    “那……公主,我們接下來……”
    驪珠食指抵唇:
    “噓——出了這個門,記得叫我沈娘子。”
    長君點頭如搗蒜。
    “先探探這個紅葉寨的虛實吧,雖為匪賊……但也正因是匪賊,還被皇後選為殺我的替死鬼,所以他們絕不會與覃氏串連,說不定,眼下是我們唯一可靠的盟友了。”
    聽了驪珠的話,長君也似回過味,緊繃的身軀一鬆。
    如此說來,目前這紅葉寨對他們來說,還是最好的藏身養傷之地。
    “既然公主心中拿定了主意,長君單憑公主吩咐。”
    “好,”驪珠麵色肅然,“你先替我挽發,玄英不在,我不會梳頭。”
    “……”
    趁著長君替她梳頭挽發的間隙,兩人湊在一起,對了番口供,把雒陽藥商沈氏之女的身份編得更像樣了些。
    梳洗妥當,兩人出了門。
    穿過門外一株銀杏樹,驪珠與長君一前一後,走過吱嘎作響的木橋。
    兩人都久居深宮,最遠也隻是去上林苑賞景狩獵,雖說皇家園囿宮宇宏麗,景色怡人,但看久了也就無非是那些人工雕琢的山水。
    虞山卻又是一番麵貌。
    山間晨光柔亮,穿過翠綠、淺金、赤紅層疊交錯的紅楓,灑在沉滿紅葉的溪澗上。
    不經雕琢的自然風光,別有一番天然清新之美。
    長君道:“那邊果然有崗哨,公……娘子,我去問問他們山主在哪兒。”
    驪珠點點頭。
    長君去打聽的時候,她就站在橋邊賞景。
    然而站了一會兒,驪珠忽而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林中各處的山匪們,站崗的,搬東西的,練武的,坐在石階上歇息的,不知為何,都忽而安靜下來,朝她投來分外灼熱的目光。
    驪珠從沒被這麽多雙眼睛直視過,背後汗毛倒豎。
    “……長君,是不是你給我梳的發式太奇怪了?玄英就說你手笨,平日不讓你梳,早知道讓你多跟著她們學學了!”
    折返回來的長君環顧一周,有點無奈道:
    “娘子,這不是梳什麽發式的問題,就算您剃了頭,頭頂一根頭發也沒有,這群無禮的泥腿子還是會這樣盯著您看!”
    驪珠忙往長君身後縮。
    長君擋在驪珠身前,如老母雞護著小雞,螃蟹似的往前方騰挪,將那些別有用心的目光逐一瞪回去。
    “看什麽看!再看把你們眼珠子挖下來!”
    十七歲的小宦官沉下嗓音嗬斥。
    眾匪非但沒被他嚇唬到,反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小郎君,男子漢大丈夫,你說話怎麽跟夾著腚一樣!”
    驪珠騰地一下冒出一肚子怒火。
    就在這時,山坡上方,依山而建的一間小樓裏響起一個笑吟吟的嗓音:
    “看什麽呢?”
    小橋四周的哄笑聲漸熄。
    紅葉掩映後,隱約有一個蒼藍色的身影,徐徐道:
    “再看,把你們眼珠子挖下來。”
    這下林子裏徹底靜了。
    那些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瞬間散去,驪珠抬起頭,隔著深深淺淺的紅葉,他在看她。
    “都說成婚前,新郎新娘見麵不吉利,小娘子怎麽自己過來了?”
    略帶上揚的尾音裏有戲謔的調笑。
    驪珠恍惚了一下。
    今日身體好轉幾分,耳鳴聲消,幾乎是在聽到這個嗓音的一瞬間,驪珠便忍不住喉間一酸。
    自他死後,人間兩度春秋,她以為自己此生再不能見他一麵。
    “……我有話跟你說。”
    她聲音溫軟得有些好欺,沒有半分被陌生男子調戲的惱怒。
    小樓上的人靜了靜。
    她的反應總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行。”他又道,“你先站那兒等會兒。”
    沒多久,山坡上來了兩人,抬著一架竹子綁紮而成的肩輿來接驪珠。
    其中一人諂媚道:
    “山主說夫人傷了腿,心疼夫人走山路,特派我們來接。”
    “胡說八道,什麽夫人!”
    長君厭惡這些人言語輕佻,故意端起架子,挑剔又嫌棄地掃了眼他們的竹肩輿。
    公主出門時坐的可是六馬並駕的金根車!
    “這麽粗糙簡陋的竹轎子,也配來接我們娘子……”
    “辛苦你們了。”
    驪珠高高興興地坐了上去。
    長君:!!!
    “娘子!”
    驪珠無辜地眨眨眼:“可是我的腿真的很疼。”
    長君拿公主沒辦法,隻好對著抬肩輿的兩人橫眉冷眼道:
    “抬穩點,要是顛著我家娘子,小心你們的腦袋!”
    竹肩輿吱嘎吱嘎,往山頂上去。
    驪珠其實並不在意這些轎攆到底黃金做的,還是竹子做的。
    這些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能服務於人,要是幫不上忙,還反過來而主人添麻煩,再華貴也是禍患。
    天子的金根車如是。
    她的駙馬亦如是。
    至山坡頂,天光漸亮,秋色更濃,楓葉與銀杏層層疊疊鋪滿地。
    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小樓前的院子裏,撫著一盆蘭草的葉片。
    英俊側臉與夢中人重合,隻是要更年輕許多。
    驪珠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光景。
    前世的他也時常端詳她書房裏的蘭花。
    那時驪珠瞧見,暗暗記下,待他次年生辰,特意送了他一盆價值千金的白蘭,他果然歡喜,視若珍寶,日日親自擦拭葉片。
    世人都說,覃珣是雒陽城內的瀟瀟君子蘭。
    但在驪珠心中,她的夫君才是品性高潔、出塵脫俗的蘭草。
    驪珠眼眶又瞬間蓄滿了眼淚。
    不管他是叫裴胤之,還是叫裴照野,她隻知道,眼前人就是她的夫君。
    曾為她親赴邊關,免她遠嫁之苦。
    也曾贈她權柄,平她少年不平之事。
    肩輿落地,驪珠拄著拐杖,朝他緩緩走去。
    “……誰把這盆韭菜擺在這兒的?”
    食指輕彈了一下蘭花葉片,裴照野挑眉問。
    “山主,這可不是韭菜,這是昨日從漕船上搬下來的。”
    手下人道:
    “二當家說,栽它的這個花盆至少都值一金,那個嬌娘子再富貴,也不會拿這麽貴的花盆種韭菜啊,肯定是什麽金貴的花草……”
    漕船上搬下來的,那定是帶給裴胤之的東西了。
    “有什麽金貴的,這不跟韭菜一模一樣?”
    裴照野冷嗤一聲:
    “把這破韭菜拔了……拿去膳房做道韭菜炒蛋,花盆留著,隨便養點大紅大紫的花,不比韭菜好看?”
    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也沒什麽品味嘛,幾根韭菜也當成寶。
    咚——!
    一根飛來的拐杖砸在裴照野的腳邊。
    “什麽人!”手下人驚得拔刀。
    裴照野慢吞吞掀起眼簾。
    山間秋色絢爛,紅得灼眼,愈發襯得少女容顏雪白,烏發如漆。
    她就站在那樣濃烈的背景裏,一雙濃黑的眼瞪得很圓,不知為何怒氣衝衝,又……
    麗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