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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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照野第一眼見她,就知道她是個美人。
    隻是沒料到會漂亮成這樣。
    人間早已深秋天,她站在那兒,卻像姹紫嫣紅的春色一路灼灼延燒到他眼裏。
    “準頭這麽差,應該走近一點再扔,要不要再試一次?”
    裴照野拾起地上的拐杖,在指尖輕巧地轉了一圈,拎著拐杖的年輕匪首笑吟吟地朝他們越走越近。
    ……好強的壓迫感。
    長君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同是練家子,他看得出此人姿態雖散漫,但步伐極穩,虎背蜂腰,爆發力更不會弱。
    這種人,不動則已,動起來便如猛虎豺狼,尋常人難以招架。
    長君如臨大敵地擋在驪珠身前,忍不住側頭壓低聲音問:
    “娘子怎麽突然發怒?之前不是說大局為重嗎?他們人多勢眾,長君一人恐怕難以應付!”
    他剛才還擔心公主被這泥腿子的小恩小惠打動。
    沒想到一轉頭,公主竟毫無征兆地發了這麽大的火。
    關鍵是,為什麽啊?
    驪珠沒法回答他。
    這件事真論起來,也並不是什麽大事。
    前世他從沒說過自己喜歡蘭花,隻是她暗自揣測,誤以為他喜歡而已……可他分明可以解釋啊。
    就像驪珠過去做的那樣:
    “雖然我不常用這些脂粉,但隻要是胤之送我的,我都喜歡,你真好。”
    之後再送禮物時,他便知道要投其所好,送文房墨寶,古籍名畫,如此,兩人都皆大歡喜。
    ——這些話難道很難說出口嗎?
    如果連這種小事都對她如此隱瞞,他還瞞著她多少事,她都不敢想!
    腳踏落葉的沙沙聲響停在長君麵前。
    比長君足足高出一個肩的男子,用手裏的拐杖不輕不重地把他撥到了一邊去。
    “好心好意救了你,給你治了傷,還派轎攆接你上來,結果你二話不說就想拿拐杖砸我,小娘子,你脾氣很燥啊。”
    他在寨子內似乎並不戴那副麵具。
    銳意勃發的麵龐上隻係了一根紅抹額,他膚色冷白,襯得那抹額愈發鮮豔,紅得像是吸飽了一整個秋天的顏色。
    驪珠垂眸,伸手去接他遞來的拐杖,卻發現他壓根沒有鬆手的意思。
    長君一口氣懸到了嗓子眼,虎口捏緊劍鞘。
    然而驪珠的表情卻很靜。
    “……我沒拿穩,不是故意的。”她理直氣壯。
    裴照野看了她一會兒,眼裏有費解的情緒。
    驀地笑了一下。
    他垂眸看著驪珠那隻緊握拐杖的手,問身後的手下:
    “仇二,我是不是最近脾氣好過頭了,居然連一個養在深閨的嬌娘子都不怕我?”
    仇二訕訕不敢接話。
    “……山主胸襟寬廣,行事自有一套章法,不是那些隻知打殺掠奪的山野莽夫,我如今與山主同仇敵愾,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為何要怕你?”
    抬起眼簾,驪珠坦然迎上他的審視。
    “同仇敵愾?”裴照野的態度模棱兩可,好像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驪珠偏頭看他:“昨日追殺我的那些人,山主可有調查過?”
    “我為什麽要調查他們?”裴照野笑,“那些人要殺的是你,又不是我,跟我有什麽關係?”
    驪珠見他無動於衷,語氣變得強硬幾分,握著拐杖的手將他往自己這邊拖。
    “你就沒想過他們為什麽會選在這裏動手?”
    裴照野沒抵抗,由著她拉。
    “虞山四麵環水,水係複雜,選在這種荒郊野外下手,很合理,很正常。”
    “你難道看不出他們是想栽贓給紅葉寨?”
    “看不出,”他很無所謂的樣子,“就算栽贓給我們又如何?殺個把富家小姐的尋常小案,你真以為官府會興師動眾闖虞山?”
    “這怎麽會是尋常小案,我……”驪珠的聲音戛然而止。
    然而下一刻,對方卻忽然如蛇一般順杆而上,銳利目光似要將她整個人剝開。
    “不是尋常小案是什麽?小娘子,莫非你有什麽不得了的身份,還是背後牽扯了什麽秘辛?”
    ……可惡!
    驪珠這才發現他完全是以退為進,等著詐她的話呢!
    從前她覺得她的駙馬聰慧過人,然而這等聰慧用在自己身上,她才突然發現他聰慧下的狡猾奸詐。
    她是清河公主這件事,不可輕易泄露。
    無論她有多信任曾經的裴胤之,但眼前這個人,如今還有一個虞山紅葉寨山主的身份。
    一旦他發現自己抓的不是什麽富商之女,而是深受帝恩的公主——
    驪珠無法預判他會有怎樣的行動,也不準備讓自己置身這樣的被動中。
    “我不叫小娘子。”
    驪珠微嗔,盯著他一字一頓道:
    “我叫沈驪珠,探驪得珠的驪珠。”
    裴照野摸了摸下頜,端詳她的神情:
    “真名還是假名?”
    知曉清河公主名諱的人,全天下不超過十個,沈氏更是大姓,即便在雒陽的平民百姓中也一抓一大把,驪珠並不怕他聯想到什麽。
    她很不屑地冷哼一聲:
    “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是需要用假名遮遮掩掩的那等宵小。”
    裴照野眉梢一挑。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如此陰陽怪氣,但那個宵小,貌似意有所指。
    正當他想說點什麽時,一陣餘音繞梁、久久才絕的腹鳴聲打斷了他的話頭。
    方才還與他氣勢旗鼓相當的少女,在他的注視下,白皙如玉的麵龐一點點變成粉色。
    他忍俊不禁地瞧著她:“餓了?”
    “……”
    怎麽偏這個時候肚子叫,這叫她怎麽繼續談判?
    還沒等驪珠調整好心態,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裴照野已經鬆開握著拐杖的手。
    他偏頭勾勾食指,對名叫仇二的手下道:
    “讓膳房送點吃的來。”
    還抱著那盆蘭花的仇二看了看驪珠,又看了看自家山主,猶豫了一下。
    “那韭菜炒蛋,還炒……”
    他笑著轉過頭。
    “炒啊,和你的蠢腦子一塊炒如何?”
    仇二放下花盆,退下得飛快。
    不多時,膳房送來了菜肴,雖不如宮中飲□□細,但嚐了一口,味道比驪珠之前想象得要好很多。
    她抬眸瞥了眼對麵食案前的裴照野。
    方才那個話題是不能繼續下去了,真要被他抓住端倪,追問出更多疑點,身份就瞞不住了。
    她得先亂他的陣腳。
    “……你之前,為什麽要說裴胤之是……撮鳥?你認識他嗎?”
    執竹著的手一頓。
    “你還姓裴,”驪珠眨眨眼,“你與他是什麽關係啊?”
    裴照野展顏一笑:“我是他爹。”
    驪珠:“……”
    長君憤然捂住驪珠耳朵。
    “市井粗話,安敢辱娘子之耳!”
    昨日更粗的話她都聽了,這點倒不算什麽。
    “好啦好啦,沒關係的。”驪珠握著長君的手,移開。
    裴照野的目光從兩人交疊的手上淡淡掃過。
    驪珠對他道:
    “你胡言亂語也沒用,此事不難猜,你與裴胤之同姓,又與他交惡,必定是裴家某個不受重視的旁支,被族中不容,這才落草為寇,是或不是?”
    裴照野隻顧夾菜,不置可否。
    “你還擔心我下了山,見了裴胤之,與他聯起手來報複你們紅葉寨,對不對?”
    驪珠覺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
    伊陵裴氏再是沒落寒門,族內扒拉扒拉,總能找出幾個做官的親戚。
    別管官大官小,當匪賊的,哪有不怕做官的?
    對麵的年輕匪首握著筷子,指節抵著頰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認真分析的樣子。
    “是啊,”他悠悠道,“我可太怕了。”
    “你放心,就算我下了山,也不會報官抓你們,你救了我,我又豈是恩將仇報的人?”
    她狀似誠懇,眼珠滴溜溜一轉:
    “實在不信我,我也不急著下山,隻要你替我尋到我的親隨,就算留在這裏一個月,兩個月,我都不介意的。”
    他頭也不抬地挑菜:
    “想借我的地盤避禍,還想讓我幫你找人,你這算盤倒是打得挺響。”
    被他一語道破心思,驪珠也不裝了。
    “我一個弱女子,這一路先是與親隨走散,又被人謀財害命,現下無依無靠,生死都在山主一念之間,替自己做打算,何錯之有?”
    “山主要是覺得自己吃虧,我可用性命擔保,若我平安歸家,定當重金酬謝山主。”
    裴照野:“空口畫餅,沒意思,我還是喜歡實際一點的。”
    “……你都把我船上的財貨都搶走了,這還不夠實際嗎!”
    驪珠怒而放下筷子。
    “那不算,我憑本事搶到的東西,隻能算我救你一命的謝禮,我們紅葉寨雖說圖財不圖色,但你既然已身無分文,又有求於我們,那就隻有……”
    “慢著慢著。”驪珠一臉倔強,鎮定道,“誰說我身無分文?”
    約莫兩刻後。
    二當家顧秉安,三當家丹朱,還有一眾跑來熱鬧的山匪,都聚集在了山主的小樓外。
    聽聞昨日救下的那位小娘子,要憑空變出五十金給山主,許多人都想來瞧瞧是怎麽回事。
    然而到了小樓外,沒瞧見開壇做法,倒瞧見那小娘子好大的氣派。
    院子裏鋪了菖蒲席子,擺了漆木書案,案上博山爐香風嫋嫋,那小娘子身邊的瘦小侍衛端坐在側,正一絲不苟地替她研墨。
    “說好了,隻要我能變出五十金,就替我去尋跟我走散的親隨。”
    裴照野點了點下頜:
    “你先變出來再說。”
    驪珠抬眸瞧了眼顧秉安。
    聽說漕船上那一箱子文房沒人要,都在他手中,看來整個寨子裏,估計也就這個窮酸書生是個識貨的。
    還好有個能識貨的人。
    深吸一口氣,驪珠擯棄周圍的雜音,凝神靜氣地在絲帛上落筆。
    顧秉安原本隻是來送文房,順道看看熱鬧。
    驪珠剛落筆寫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他心中暗道:
    這小娘子雖為深閨女子,但起筆便張弛有度,倒比一些老儒生還要從容。
    待她寫完第一列,顧秉安看出了她寫的是一篇賦文,而且是名篇《燕都賦》。
    這篇賦文乃當今大儒謝稽父親謝潤的少年之作。
    賦中寫盡南雍百姓流離失所,倉皇南下,北望十一州的悲痛,以及一心收複北地的少年豪情。
    不僅文辭恢弘華麗,蕩氣回腸,且字體窮靈盡妙,點劃之間,莫不調暢。
    丹朱用手肘懟了懟他:
    “你懂門道,你覺得她寫得如何?”
    顧秉安隻大略掃了一眼,便道:
    “這一篇,一貫是習字者必練的佳作,天下模仿者不計其數,要靠這篇字賺五十金,隻怕連絲帛的花費都賺不回來。”
    裴照野卻沒看字。
    懸腕控筆的少女異常專注,額角浸出了薄薄的汗,然而自幼練出的儀態卻沒有絲毫變化。
    微微低垂的脖頸,纖細流麗的皓腕。
    從她筆下,有秀美字跡流淌而出,氣定神閑的模樣不似凡人,倒像是墨香化作的仙子,出塵絕俗,不染纖塵。
    驪珠撂下筆。
    “顧二當家,”她對顧秉安笑了笑,“這副字值不值錢,還請您來評判一二吧。”
    顧秉安從人群後走近。
    凝神看了三息的功夫,他抬起頭。
    “你是謝潤本人?”
    驪珠眨眨眼:“我有那麽老嗎?”
    可這分明比市麵上任何一間書肆流傳的《燕都賦》,都更有謝公的風骨啊!
    顧秉安左看右看,搖搖頭:
    “若非我親自看著你寫出來的,隻怕說這是謝公親筆我都相信,真拿去外麵書肆,莫說五十金,隻怕一百金也有人買。”
    那是自然,謝公親筆的《燕都賦》就懸在她殿內,前世她都不知臨了多少遍。
    謝公或許都不能再寫出一模一樣的《燕都賦》,但是她能。
    理好衣袖,驪珠坐直了些,扭頭笑盈盈看向裴照野。
    “你的二當家都說了,這幅字值錢的,你可不許抵賴……”
    話說到一半,身旁獨屬於男子的氣息貼著她身側。
    他靠得很近,從他肩頭滑落的細辮垂下的赤金環扣搖搖晃晃,蕩開一縷清涼的薄荷香。
    然而他的體溫卻是灼熱的。
    燙得人連呼吸都不自覺加速。
    他拎著絲帛,看了好一會兒,才挪開視線,垂眸盯著驪珠的臉道:
    “放心,我從不食言。”
    驪珠的笑意忽而凝固。
    她放不了心。
    方才那一個眼神。
    從她手上再到臉上這麽一掃。
    她便知道,現在倒是無需擔心他動殺心了,因為——
    他動的是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