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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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朗星稀,四目相對。
    偏頭看他的少女眨了眨眼,笑成一彎弦月。
    “你忘啦?他們叫我山主夫人的時候,我一次也沒有否認啊。”
    雖然他的匪賊身份的確嚇了她一跳。
    許多事隱瞞她,也讓她很生氣。
    不過,她隻是生氣,又不是不喜歡他了,他要想娶她,她又怎麽會拒絕呢?
    裴照野:“……”
    事情是如何發生到這一步的?
    她長這麽大,就沒見過半個調戲她的男子,分不清什麽是言語上占她便宜,什麽是真的求娶?
    “你不是說,你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虎背蜂腰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目光幽深,在驪珠頭頂落下大片陰影。
    他一字一頓,慢悠悠地複述:
    “還說,他是你命中注定的良緣?”
    “……”
    驪珠鎮定自若地對答:
    “其實不瞞你說,我此來伊陵郡,就是為了退婚的!”
    裴照野似笑非笑瞧著她辯解的模樣。
    “真的,我連裴胤之的麵都沒見過,他怎麽會是我的良緣?相比之下,我們機緣巧合在虞山相遇,不比他更像命定的良緣?”
    真話摻著假話,驪珠說得連自己都快信了。
    一旁的長君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他們家公主為了在這賊匪手底下求生,竟然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
    真是遭了老罪了。
    裴照野微微哂笑,也不知信還是沒信。
    但並沒有繼續追問。
    “你的院子到了。”
    驪珠回頭看了一眼:“那我回去啦?”
    “這幾日,住得可還習慣?”
    “習慣呀,”驪珠笑得很善解人意,“我要求不高,簡陋點沒關係的,這樣就很不錯了。”
    “……嗬。”
    簡陋。
    除了他住的小樓,紅葉寨就數這院子最好了。
    兩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不一會兒,顧秉安踱步而來。
    “山主思定了?明日還要不要帶沈娘子下山?”
    裴照野看著內室亮起燈燭,少女的剪影投在窗上,朦朦朧朧地洇開。
    好一會兒,他才收回視線。
    小騙子。
    為了活命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也不聽聽自己這話可不可信。
    “帶,怎麽不帶。”
    顧秉安露出意外神色。
    深藍色的月夜下,裴照野轉過身,慢悠悠地擺手。
    “明日辰時三刻出發,記得套車。”
    經了幾夜霜寒,虞山的紅葉愈發濃鬱,映得溪水也是一片鮮豔紅色。
    然而車輪滾滾聲中,撩起車簾遠眺的驪珠,卻將視線落在更遠處的大片金色稻田上。
    “……好漂亮的稻田。”
    秋晨濃霧散去,晴日下,風吹稻花,掀動一陣陣稻浪。
    正是秋收的時節。
    裴照野倚著車壁小憩,眼也不睜地笑:
    “還以為你們雒陽來的城裏人不識五穀呢,沒想到還認得稻子,不錯。”
    驪珠回頭看他一眼,不滿道:
    “瞧不起誰呢——長君,車就在這裏,別壓著稻子。”
    這裏地處虞山以東,與紅葉寨之間隔著一座山峰,散落著幾個村落。
    再往東,過了虞水,就是伊陵郡的城池所在。
    裴照野說,如果她的仆從是個有腦子的,約莫會先在這一帶打聽情況,可以從這裏問起。
    “那娘子在此等候,我先去打聽打聽。”
    驪珠提前準備了陸譽畫像,長君栓了馬,拿著木牘,便去詢問村中裏正的所在。
    “你就不要下去了。”
    驪珠抬手抵住他胸膛,攔住了正欲跟著她下車的裴照野。
    他挑眉:“為何?”
    驪珠肅然告誡:
    “你沒帶麵具,這裏人多眼雜,別讓太多人瞧見你的臉,不安全,就留在這裏等我們吧。”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露出一個古怪笑意,驪珠不知道他在笑什麽。
    “好,你去吧。”
    見他坐了回去,驪珠這才放心。
    以後他是要去雒陽出將入相的。
    雖說這裏隻是窮鄉僻壤,但畢竟離紅葉寨那麽近,要是日後有心人翻舊賬,必然會到這裏來找證人。
    知道他匪首身份的人,能少一個就少一個。
    “——山主,這個小娘子是從哪兒冒出來?剛才猛一看,親娘誒,長得這麽帶勁?”
    兜著三五個梨子的草笠少年從田坎上經過,停在裴照野的車窗外。
    他一邊咬了口鮮嫩多汁的梨子,一邊還在盯著少女的背影,眼珠子都沒移開過半分。
    裴照野瞥他一眼。
    “好看嗎?”
    “這話問得真多餘,俺眼睛又沒瞎……誒呦誒呦真瞎了!看不見了!山主饒命!”
    濺了少年一臉的梨汁,裴照野重新從他懷裏順了一個,這才掀簾下車。
    那少女已經提著裙擺進了稻田裏。
    她托著稻穗瞧來瞧去,轉過頭,笑吟吟地與割稻穀的大娘說著什麽。
    裴照野咬了口梨子。
    “偷偷記什麽呢?”
    驪珠剛在田坎旁坐下,提筆寫了幾行字,就被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不是不讓你下車嗎?”驪珠嗔怪瞪他。
    “都忙著秋收呢,誰有空看我。”
    裴照野奪過她手中木牘,仔細瞧了一會兒。
    驪珠托著腮笑:“這上麵的字,你識得?”
    “……”
    裴照野丟還給她,冷嗤:
    “這幾個字還是認得的,你記這些做什麽?”
    那木牘上記的是此地農夫每年秋收,自吃幾成,充公幾成,又存留幾成。
    “我……這是替我父親記的,他平日就愛操心這些家國大事,我隨便記記,日後回家也能與他聊上幾句。”
    裴照野目光漾動了一下。
    這戲演得可真全套。
    別說是鍾鳴鼎食的宗室,就連裴家那樣青黃不接的門第,家中子弟也沒幾個會到田間地頭關心這些事。
    他們隻管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便是。
    她今日如此惺惺作態,不過隻是投他所好,誘他上鉤,方便日後擺弄他心思,從他手下脫身而已……
    田埂邊一陣風吹過。
    挽起的幾縷發絲垂落,擋住了驪珠的視線。
    然而還沒等她騰出手來整理,就有一隻手替她將發絲別在了耳後。
    少女抬起頭,笑起來唇畔有淺淺梨渦。
    “謝謝你。”
    懸在半空的手僵住。
    好一會兒,他才收回微微蜷縮的手指,幾乎有些倉皇地移開了視線。
    驪珠並未察覺,低著頭繼續記錄。
    “而且,不問怎麽知道,此地百姓竟比雒陽城外的農人還要富足,以前也從沒聽父……父親提起伊陵郡有拖欠稅收之事,想必一定是太守調配得當,治理有方,才能既不負百姓,又不負朝廷。”
    裴照野雙手後撐,平視前方,浮出一個冷笑。
    伊陵太守?
    那個撮鳥懂什麽治理,把他那身官服扒了給猴子穿,三年都不會有人發現太守換人了。
    不多時,長君折返,有些失落地搖搖頭。
    “裏正讓人去問了,不過,他說最近沒聽說有誰見過生人。”
    驪珠也不免有些失望。
    裴照野短促地笑了一下。
    隨即起身,他道:
    “也別灰心啊,這附近還有幾個村落,裏正派人去問,總得花點時間,先在村裏吃個便飯,下午再去虞山最近的襄城打聽打聽。”
    “不行。”
    驪珠驀然拽住他腿上的革帶,擔憂道:
    “紅葉寨這麽大一個寨子,你在官署裏肯定掛了臉,不能在人多的地方露麵,太危險了。”
    他還沒去謝稽門下求學,還沒入雒陽為官。
    南雍岌岌可危,蒼生倒懸之難未解,他豈能中途被抓去下獄?
    裴照野居高臨下地審視她的模樣。
    即便是他這樣涉世頗深的人,竟也一時分辨不出她臉上的擔憂究竟是真是假。
    昨夜她也是這樣,一副很擔心自己受傷的樣子。
    嬌滴滴地、楚楚可憐地昂著頭。
    “……你!你怎麽又這麽看著我!”
    驪珠突然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又變得熟悉起來,雙頰緋紅,氣惱地從地上抓起一粒小石子砸他。
    裴照野歪頭躲開,失笑:
    “我怎麽了?不就是很平常地在看?”
    “哪裏平常了!你分明就……”
    “就怎麽?”
    驪珠忿忿迎上他戲謔笑容,卻無法拆穿他方才心中所想。
    隻好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朝馬車而去。
    年輕的匪首笑吟吟跟在她身後。
    旁邊有村民經過,剛要跟他打招呼時,他噓了一聲,指了指他頭頂鬥笠,村民了然,隨手便借給了他。
    雖然沒有什麽遮掩的必要……
    不過有個鬥笠,她應該就不會多說什麽了。
    正想著,裴照野剛要踩上車蹬的腳步一頓。
    銳利凜冽的視線突然朝稻田某處掃去。
    錯覺嗎?
    方才,似乎有人在暗中窺探。
    車輪再度轉動起來。
    直到滾滾聲漸遠,稻田深處才有人微微抬起頭。
    “陸大人,這匪賊頭子實在狡詐,竟然時刻守在公主身邊,跟這些虞山村民串通一氣,把公主騙得團團轉!他到底想做什麽!?”
    陸譽望著那個方向,麵色凝重道:
    “無論他想做什麽,都必須盡早將公主從他手中救出來。”
    “怎麽救?這紅葉寨守備如此森嚴,外有村民通風報信,內靠山勢水路層層嚴防,甚至連伊陵郡都處處是他的勢力,如此手眼通天,我們幾人連近公主的身都難啊!”
    這幾日,他們已經試過了所有辦法。
    甚至連送往雒陽的秘信,竟都被人攔截。
    眼看就要走投無路,卻聽陸譽道:
    “光憑我們幾人,的確不行,所以,我昨夜才往宛郡送了一封信,現在這個情形,如果還有一個人有能力從覃氏手中救出公主,就隻有那個人了。”
    宛郡覃氏的嫡長公子,清河公主即將定親的未婚夫。
    覃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