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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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
山風吹得落葉沙沙,林中有秋蟲低吟。
裴照野幾乎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
眼前這個坐在石階上,提燈等候他歸來的少女,宛如山間幻化而成的某種精怪,專門蠱惑行路之人。
“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她揉揉眼,聲音帶著點嗔怪。
迎風浥露的麵龐被朦朧燈籠一照,纖薄剔透如一瓣雪白牡丹。
又像一塊冷透了的白玉糕。
裴照野盯著她的臉,喉結滑動了一下。
“丹朱和秉安沒跟你說嗎?我下山辦事,今夜原本不一定能回來。”
“說了啊,”少女雙手搭在膝上,眼尾彎彎看他,“但我就是覺得你今晚會回來,果然被我等到了。”
她的語氣……
就像一個等待丈夫夜歸的妻子。
裴照野忽而覺得很不自在。
他自幼反骨,獨來獨往慣了。
在裴府時自不必提,就算後來落草為寇,建了紅葉寨,有了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她這樣……這樣……
黏黏糊糊的。
“你等我做什麽?”
“等你……”驪珠麵色一變,突然湊近猛嗅,“你身上怎麽有血腥味兒?路上出什麽事了嗎?”
“這個啊?”
裴照野渾不在意地看了看袖口。
“是遇上了幾個人,不過……”
“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長君!長君快點給我掌燈!”
裴照野愣了一下,一時錯過了解釋的時機。
再回過神來時,那少女已經毫不見外地開始在他身上胡亂摸了起來。
是手臂?
還是腰腹?
她記得他的背脊也有兩道特別長特別深的劍痕,該不會就是這一次……
“好不知禮的小娘子,我還沒對你做什麽,你倒是跑到土匪窩裏非禮土匪頭子來了。”
裴照野覺得好笑,伸出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將她雙手同時禁錮住。
本來還有幾句混不正經的話在嘴邊,然而一對上她滿懷擔憂的一雙眼,他忽然就有些說不出口了。
“……我沒受傷,這血是旁人的。”
他簡單解釋了一遍始末。
歸來路上,他在虞山附近瞧見了幾個鬼鬼祟祟的人。
本想抓了審審,沒想到這五個人一見被人發現,下手狠辣非常,直奔奪他性命而來。
裴照野也就沒跟他們客氣,直接送他們五人手拉手歸西了。
驪珠眼中快要燒起來的焦灼終於平息幾分。
驪珠後怕道:
“還好,還好離紅葉寨不遠,否則你一人如何應對得了?”
裴照野眉梢微動。
他哪句話提過,不是他一個人應對的了?
“等等——”
驪珠突然想到什麽,臉色一白。
“那五人,什麽打扮?屍首在何處?你、你帶我去看看!”
長君也反應過來:“該不會是陸大……陸譽手下的人吧!”
驪珠沒有回答,但也心中也連連喊遭,她應該早點提醒裴照野,真要是陸譽,那豈不是自己人殺自己人嗎?
很快,裴照野帶著驪珠去了橫屍的地方。
驪珠立刻上去,忍著惡心挨個看了一遍,確定其中沒有船上見過的麵孔,這才放下了心口大石。
“不是他們。”
長君道:“可是,這都已經失散三日了,陸譽但凡還有口氣,就算是遊也該遊到這虞山附近了吧。”
驪珠看著那些屍首,對他們的身份已經心中有數。
還能是誰?
定是替覃皇後辦事的麾下鷹犬!
當日她在這一帶失蹤,找上紅葉寨也並不奇怪。
她搖搖頭:
“就算到了這附近,陸譽若是個謹慎的,必定會打探這山中情況,自然會知道,這裏有一個紅葉寨,不會貿貿然上山的,現在我就怕……”
“怕什麽?”
“我怕陸譽去告官!”
裴照野今後可是要位列三公的南雍棟梁。
以前出身寒門,就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弟嘲笑,要是再加上個曾經落草為寇的汙點,簡直更沒法在南雍官場做人了。
得想辦法早些與陸譽通個氣才行。
驪珠和長君二人躲在一邊小聲謀劃。
但凡有一個人此刻抽空回頭,都能在夜楓下看到一雙眸光銳利的眼,正在冷冰冰地審視他們。
一個宦官。
一個讓宛郡太守要借裴家之口,知會伊陵郡都尉抓人的女子。
再信她那套“裴胤之未婚妻”的說辭,未免太蠢。
其實昨日他就發現,那個叫長君的小侍衛,並非尋常侍衛。
他嗓音細,麵白無須,還能貼身侍奉小娘子,除了宦官,他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也就是說,這小娘子從雒陽而來是真,但藥商之女卻是假。
再加上今日他下山一趟,查出那幾個到訪過裴家的人,是從宛郡而來的公門中人。
事情全貌已然顯露了七八分。
這是個有宦官侍奉的宗室之女。
她偽裝身份從雒陽逃來,而宛郡太守得了某些人的命令,要暗中將她帶回去。
當然,此事還有許多他想不通的疑點。
比如她為何會手持一封裴胤之的舉薦信。
追殺她的那些人又是誰。
她為什麽要千裏迢迢逃出雒陽。
然而裴照野並不打算深究下去。
因為沒有意義。
自打他與裴家斷絕一切聯係,落草為寇開始,他隻管讓紅葉寨在這亂世能偏安一隅,哪有功夫管上頭宗室世家官場的洪水滔天?
早點送她回家,於她自己,於紅葉寨,都是一樁好事。
“——既然如此,明日要不要跟我下山一趟?說不定能打聽到你那些護衛女婢的消息。”
與長君商量了好一會兒的驪珠猛地一回頭。
裴照野的身影浸在楓葉的陰影下。
“誒?可以嗎?”她驚喜地眨眨眼。
“你的《燕都賦》賣了不少錢,收錢辦事而已。”
驪珠自然喜不自勝,連忙拄著拐到他身邊,道:
“那我們早點回去,明日早點出發!”
“嗯。”
乘著月光,三人夜行林中,往山寨的方向走。
“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為何要夜半守在寨門處等我?”
裴照野忽然開口。
驪珠自己都快忘了這回事,此刻被他提醒,帶著一副告狀的氣勢將食舍內的對話向他複述了一遍。
最後總結:
“他們太不像話了!如此沒有血性,怎配做你的手下!”
聽完她的話,裴照野露出古怪神色,瞥她一眼:
“哦?那你覺得什麽人,才配做我的手下?”
“當然是和你一樣誌同道合、滿腔熱血、同仇敵愾,即便落草為寇報國無門也視北越為賊寇,一心收複北地的好漢!”
……她在說什麽夢話呢?
裴照野覺得好笑。
她口中的“和他一樣”,怎麽聽起來像是“截然相反”?
要不是她一臉真摯,他都快以為她是在故意陰陽怪氣了。
不過裴照野也不欲跟她解釋。
她這樣想自己也挺好的,至少明日帶她下山時,她能少幾分警惕。
“唔……”
裴照野沉思片刻,煞有其事地歎息道:
“總要給他們一點時間,你也看到了,這些弟兄大字不識幾個,豈能人人和我一樣,有這樣的覺悟?”
驪珠想到此處,也覺得有道理。
這些草莽之輩,字都不認識幾個,或許到了紅葉寨之後才能勉強溫飽,也不能對他們要求太苛刻。
“你說得對,識字才能明理,不說要學多少學問,識得幾個字,既可以明理,可以寫家書,日後還能看兵法……不然,以後我來教他們識字吧!”
“你要教一群山匪識字?”
裴照野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會兒,發自內心地讚歎:
“你他娘真是個天才。”
“不準罵娘。”驪珠瞪他一眼,“山匪為何不需要識字?難道你要讓他們做一輩子山匪嗎?”
按照前世的時間,還有四年,他便會入仕。
那紅葉寨呢?
她想讓南雍掃除積弊,強大到能光複北越,驅逐烏桓,自然不可能放任這些匪賊繼續盤踞一方。
在朝廷剿匪之前,她想給他們另尋一條出路,真正的出路。
裴照野卻道:
“做一輩子山匪又如何?你瞧不起這些見識短淺又粗鄙無禮的山匪,又焉知我們是否瞧得起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高門權貴?”
他吐字冷而利落,沒有任何多餘情緒。
卻不知牽動了舌頭上的哪根神經,不肯愈合的舊傷隱隱作痛。
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裴照野意識到今天話說得太多。
明日送她平安歸家,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死生不會再見,何必說這些沒用的話?
把這嬌娘子惹哭了反倒麻煩。
正當裴照野思索著如何道歉哄她時,少女從他身後探出頭來,認真地對他道:
“我沒有瞧不起你啊,真的,你別生氣呀。”
……她倒關心他有沒有生氣。
裴照野鬆了一口氣,又發覺這小娘子真是脾氣好得過分,他刺她一句,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樣。
“我沒生氣。”
驪珠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見他果然沒有生氣,才笑道:
“那就好,你想想,我要是瞧不起你,怎麽會答應你的求娶,對不對?”
裴照野:“……?”
好一會兒。
他舔了舔唇,用一種費解的眼神望著她,道:
“你剛剛說,你答應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