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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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紹兒的腿果然是你叫人打的!你個王八羔子!”
裴從祿指著裴照野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看向轎子邊的都尉徐弼,雙眼瞪得直冒火,卻又不敢聲音太大,憋著一口氣叱道:
“別以為你現在當了個山大王就能抖起來了!你?不過就是個賊而已!我們裴家,那可是書香門第,祖上也出過二千石的大官!二千石的大官,你這輩子見過幾個!”
徐弼掃了一眼這親家,朝後擺擺手:
“快點落轎,裴山主,把你手裏的帷幔給她戴上,別讓人瞧見。”
裴照野冷著臉轉身。
一雙被捆住的手撩起簾子,她怒火中燒地緊盯著他,連下唇也咬得發白。
……真生氣了?
之前不是還挺聰明的嗎?
方才被裴從祿指著鼻子罵都毫無波瀾,此刻被這雙顧盼生輝的眼一瞪,裴照野竟一時大腦空白,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舔了舔唇,伸手欲扶她下轎。
“你……”
啪!
裴從祿和徐弼同時一驚。
那少女雙手被捆,仍然奮力用手背在他左臉不輕不重地扇了一下。
毫無防備的裴照野偏過頭去。
額前碎發籠住他雙目,看不清他此刻喜怒。
徐弼回過神來,這位山主年紀太輕,行事恣意妄為,睚眥必報,他生怕裴照野胡來,連忙道:
“愣著做什麽!還不快點把娘子請進去!”
幾名衛兵立刻上前扶著驪珠往裏走。
裴從祿見狀,怒容漸褪,轉而笑開:
“下賤胚子就是下賤胚子,安敢沾染貴女……”
話還沒說完,從他身旁經過的少女,突然毫無征兆地撲向裴從祿,十指直奔他的眼珠子而去!
徐弼大驚:“快攔住她!”
裴從祿眼下瞬間冒出來三條血痕,這位養尊處優的中年男子慘然大叫。
“你才是下賤胚子!去死吧你!”
被衛兵們死命拉著的驪珠一副凶狠麵孔,纖纖十指上還沾著血絲。
門口一陣雞飛狗跳。
裴照野看了一會兒,抬手摸了摸被驪珠扇過的地方。
他挨了個軟綿綿的巴掌算什麽?
裴從祿可差點被扣掉眼珠子。
她對他,總歸還是不一樣的。
驪珠被關進了後院一間小屋內。
屋外四麵都留了守衛,強闖絕不可能成功。
驪珠環顧周遭,泄氣地躺倒在小榻上,今夜一幕幕在她腦海飛快閃過。
騙她。
全都是騙她的。
和睦親切的裴家人是假的,他手無縛雞之力也是假的,前世她堂堂一國公主,竟然被他一個小土匪耍得團團轉!
他放肆!
驪珠氣得躺不住,恨不得此刻抓來裴照野,再狠狠痛揍他一頓。
“什麽人——!”
門外忽而響起對話聲,驪珠凝神細聽。
“主君派奴婢送一些飲食,給裏麵的貴女。”
“……你是哪個院子的?怎麽瞧著眼生?”
“幾日前,大夫人從人市上將我買來給府內娘子們教導規矩,怎麽,內院的女婢,你們外院的人倒是如數家珍?”
“不敢不敢。”
門吱嘎一聲打開,驪珠怔怔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女子。
“玄……英?玄英!”
剛一關上門,驪珠便帶著壓抑哭腔,一下子撲進了女官的懷中。
“玄英!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玄英也被這一聲聲喚得眼含熱淚。
放下食盒,玄英撫著驪珠的臉細細端詳,好一番寒暄。
得知驪珠當日落在紅葉寨手中後,並沒有受什麽折辱,這才放心。
玄英替驪珠抹抹臉,道:
“說來話長,原本是從市井婦人口中打探到線索,以為攔下我們送我雒陽信件的人,是裴府的人,這才潛進來,想探明幕後主使的身份,來日向陛下表明實情。”
“沒想到今夜府內收到消息,要迎貴客上門,卻不拾掇一間上房,而是調配闔府家丁圍院子,我便猜測與公主有關,冒險前來,果然來對了。”
解開了驪珠手腕上的繩索,玄英又罵:
“陸大人還說是什麽執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怎麽帶著人出去,竟被五花大綁地送回來!還有長君,定是平時練功偷了懶!”
驪珠憤然:“不怪他們,都是裴照野,他太會裝了!”
“裴照野?”
玄英一怔,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在裴府聽過這個名字。
她很快想了起來。
“裴家騷動起來前,裴家大夫人和二夫人關起門來說話被我聽見,她們說什麽——‘晗楚留下的那個野種回來了’‘那個十四歲殺人亡命,離府做了遊俠的孩子’——公主,您說的裴照野可是此人?”
驪珠愣了愣。
“她們……還說了什麽?”
玄英:“沒什麽要緊的話,就說——‘那他知不知道他父親是誰’‘知不知道又如何,一個歌伎生下來的野種,誰會認’——這之類的。”
……原來如此。
驪珠回想起她初到紅葉寨,曾猜測裴照野是裴家某個不受寵的旁支。
裴照野聽完後隻是笑笑,不置可否。
原來,他連旁支都不是,隻是府內一名歌伎之子。
這才是他要處處撒謊,掩飾自己的原因嗎?
“公主,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玄英朝外麵瞧了一眼,肅然道:
“您知道裴家為何會摻和到這件事裏嗎?”
驪珠懵懵懂懂地搖頭。
“裴家夫人在人市上挑中了我,是因為我告訴她們,我曾在雒陽高門侍奉過,她們想讓我入府內調.教家中娘子——卻不是她們家中親生的女兒,而是一群從外邊兒買來的、八九歲的小女娘。”
驪珠攏起細眉。
她的直覺覺得,這是一件很壞很壞的事,可又一時間想不到壞在何處。
“我的公主,您還不明白嗎?”
玄英握著驪珠冰涼的手,厭惡地朝身後看了一眼:
“裴家雖有田地房舍,但到底隻是無官無爵的寒門,他們養著一批又一批的歌伎、舞姬、伶人,難道是供自己享樂的?據我這幾日觀察,裴府往來官員無數,多有借裴家府邸宴飲,暗行賄賂之實的行徑——”
所以,裴家才會替覃氏抓她。
因為裴家,本來就在替這些達官顯貴,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驪珠心底白茫茫一片。
正說到一半,寂寂夜色裏,忽而飄來一陣絲竹管弦聲。
府內有人在宴飲。
是因為今夜抓到了她,在和覃氏派來的人慶功?
如此,府中的守備,應該不會太嚴密吧?
“……玄英。”
驪珠忽而下定了決心。
“我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你恐怕得跟我換一下衣服。”
玄英驀然睜大眼。
九枝燈劈啪燃燒著。
伶人在角落裏奏樂,兩列食案之間,有裙裾逶迤的舞姬翩然起舞。
上首的裴家老大裴從祿臉上血痕猶在,提了一杯,敬左側的年輕公子:
“……之前覃家派來的那位齊大人,定然還在伊陵,隻是不知為何沒有與我們聯絡,公子放心,等這位娘子的事情了結,我們一定會派人找到齊大人,護送回宛郡……”
坐在末席的裴照野慢吞吞地夾菜。
酒肆後門的磚泥早就幹了,要想找埋在那底下的齊大人,恐怕有些難度。
年輕公子姿態矜貴,微微頷首:
“多謝裴伯父。”
“公子客氣,不過,公子真是覃鳴石覃大人的幼子?在下在宛郡之間往來,似乎還從沒有……”
“現下,你們將娘子關押在何處?”
年輕公子聲音溫然,又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說一不二。
裴從祿看了一眼弟弟裴從勳。
裴家老二儼然才是裴家真正的話事人,他笑道:
“那位娘子身份不凡,怎麽會關押,自然是好生招待在後院中,公子若想見,等宴席結束後去見便是。”
年輕公子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沒錯,眼前之人並非什麽覃鳴石的幼子,而是覃氏家主,覃敬的嫡長子覃珣。
自他接到驪珠的求救信,已經過去了三日。
他本該當日乘快馬立刻從宛郡趕來,卻被他二叔扣在家中,耽擱了兩日,直到今日才脫身。
急急帶人趕到襄城,以為晚了一步。
好在,二叔派到這裏的齊大人不知為何失蹤,他這才有機會,冒充來替二叔做事的族中小輩,插手這件事。
覃珣到現在也不能確定,驪珠遇刺這件事和家裏到底有沒有關係。
想到此處,覃珣心中惴惴,萬分為難。
但願二叔他們,隻是想暗中尋找驪珠,並非對驪珠有什麽企圖。
覃珣道:“……不知是哪位尋到了我家的娘子,理應敬上一杯,以表謝意……”
“公子不必掛懷,家中一名仆役而已。”
裴從祿擺擺手,已經跟覃珣帶來的下屬喝得麵紅耳赤。
“以公子之尊,那種人連給您提鞋都不配,怎能讓公子給他敬酒……歌伎呢?快快請上來為覃公子獻曲!”
覃珣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一貫不惜這樣烏糟的宴席,隻望快些結束,他好去見驪珠,盡快帶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裴照野倒是與其他人一樣,坦然抬頭,看向門外。
歌伎輕紗粉衣,魚貫而入。
深藍色的夜幕上明月皎潔,裴照野想,也不知此刻那位嬌娘子會不會獨自一人躲在屋子裏哭……等等。
裴照野的目光定在了隊伍最末的嬌小身影上。
和其他落落大方的歌伎不同,她顯然不適應如此單薄的裙紗,走得縮頭縮尾,恨不得把自己是冒充的寫在臉上。
“覃公子,我們裴家歌伎,在鶴州也算是頗有名氣,您若是有……”
還未等裴從祿說完,就見末席的男子起身,將隊尾的歌伎拽到了自己懷中。
“裴照野!”裴從祿怒斥,“覃公子尚未發話,你猴急什麽呢!”
上首的裴從勳也是一臉不快。
要不是看在這個野種如今在虞山占山為王,頗有威勢,又運販私鹽,家底頗豐……豈能讓他這樣一個出身低劣的匪賊列坐席間?
埋首躲在裴照野懷中的驪珠,心簡直快跳出了嗓子眼。
片刻,她聽到自己靠著的胸膛震動,那人笑道:
“抱歉抱歉,鄉下粗人,沒見過如此美色,覃家的公子必定遍覽群芳,也不差這一個吧?”
裴從祿:“差不差這一個豈由你說了算……”
“無妨。”矜貴的年輕公子略有不耐地打斷,“何須為一歌伎爭執,諸公自便吧。”
絲竹聲很快蓋過了裴從祿的暗罵聲。
坐在裴照野身旁的男子忍不住瞥來一眼。
燈燭明滅,隻瞧見他懷中香膚雪腮,微張櫻唇,落在男子懷中,憐小如一隻稚鳥,然而還沒等他看清麵容,就被男子長臂一攬,整個地嵌入懷中。
“……解釋一下?”
裴照野垂下眼睫。
驪珠被他猛的一拽,壓坐在他身上的姿勢極不舒服,但她又不敢坐直露出臉來——即便她臉上還有一層薄紗。
隻好微微地扭了扭,調整了一下姿勢,抬眸道:
“我在裴府的書房裏找到了一點東西。”
裴照野的手臂托著她的腰,讓她的臀不至於壓到他,然後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你怎麽跑出來的?”
“你別管,我自有我的辦法,別小看我。”
驪珠還沒有原諒他,態度很一般,言簡意賅道:
“與裴府往來的官員名錄,還有他們的私隱秘密,行賄的數目,裴家的人居然都記錄在冊——可惜時間緊迫,我隻來得及偷出來一本,還差點被人發現。”
驪珠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半個頭觀望四周。
見其他舞姬歌伎都倚著賓客,不是喂酒,就是喂水果,驪珠也有樣學樣,隨手抓了個果子塞他嘴裏。
“這些巨貪的官員,務必挖出來一一抄家,絕不能讓他們禍害南雍的江山社稷!”
驪珠又塞了一個。
“用完之後,這本冊子也不能留,我大致翻了翻,其中還涉及到許多與裴家無關的官員私隱,如果有人用這些私隱把柄來威脅他們,就算是好官,隻怕也會成為他們的傀儡!”
紗裙太過單薄,她的鼻尖被凍得泛紅。
然而泛紅的不隻是鼻尖。
還有雪白的肩頭,起伏的鎖骨。
裹著胸口的綢緞繡了一朵粉白色的芍藥,隨著她一呼一吸,好似花朵也跟著綻開又合攏,引人采擷。
以前裴照野不懂,為何那些文人要將懷抱美人稱作溫香軟玉。
今日方知,讀書的確是有些用處的。
驪珠隻覺得很冷。
已是秋分,這裙衫比夏衫還薄,她方才偷冊子又偷得膽戰心驚,手腳冰涼。
此刻好不容易靠到一點溫暖的東西,不免貼得緊緊的。
狹小又熟悉的懷抱裏,她昂著頭道:
“但我現在出不去,命都不一定保得住,這冊子隻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心似乎被觸動了一下。
被她之前那兩句話封凍的血液,再一次在身體裏奔湧。
裴照野攔下了驪珠給他喂果子的手,動了動唇:
“首先,別喂了,這果子是爛的。”
“其次——你穿成這樣,你把那冊子藏哪兒了?”
驪珠眨眨眼。
“自然在我身上,隻是我不好取給你。”
濃黑的眼將她從頭到腳地掃了一遍,手已經摸到了她的後腰。
然而驪珠搖搖頭,表情忽而變得有些尷尬羞赧起來,她一手攀上他的肩,在他耳邊,咬字細軟:
“不在那裏。”
“在……我的裙子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