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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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九點整。
    東山縣委大樓三樓,小會議室。
    厚重的深紅色窗簾半掩著,過濾掉盛夏過於熾烈的陽光,隻在光潔的橢圓形會議桌表麵投下幾道朦朧的光帶。
    空氣裏彌漫著新泡開的龍井茶香,混合著紙張、皮革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屬於權力核心區域特有的沉靜氣息。
    這裏即將召開江昭寧就任東山縣委書記後的第一次縣委常委會議。
    在門口,劉世廷與一眾常委迎接江昭寧。
    劉世廷的聲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晰,開始逐一介紹其他的常委成員。
    每一位被點到的常委,都微微頷首致意。
    江昭寧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既不疏離,也不過分熱絡。
    握手,寒暄,點到即止。
    然後,他坐到了主位上。
    從主位開始,順時針或逆時針,每一位常委的座次都嚴格對應著其權力序列和黨內排名。
    其他常委也各自無聲而熟稔地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
    在官場,這是絲毫不能亂的。
    沒有人會坐錯,也沒有人能坐錯,這刻在骨子裏的位次規則,本身就是權力序列最直觀的體現。
    十一位常委,代表著東山權力的巔峰,此刻已悉數落座。
    劉世廷清了清嗓子,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江昭寧身上:“人都到齊了,江書記,您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瞬間聚焦在主位。
    按照慣例,新任書記的第一次常委會,必然有一番慷慨激昂、提綱挈領的就職演說,闡述施政理念,凝聚班子共識。
    有人已經悄悄翻開了筆記本,鋼筆吸飽了墨水,準備記錄要點。
    組織部長周明清甚至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麵前擺放的錄音筆角度。
    眾人屏息。
    等待著江昭寧準備開篇的長篇大論,無論精彩與否,這都是一種固有的模式,早已習以為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昭寧沒有拿任何講稿。
    “各位同誌,”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感謝世廷同誌的介紹。”
    “客套話就不多說了,以後一起共事,有的是時間慢慢熟悉。”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張臉,仿佛在無聲地確認著什麽。
    沒有冗長的發言?連書麵稿子都沒有?
    這完全不符合常理。
    幾位常委下意識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困惑中帶著一絲驚訝。
    劉世廷臉上的笑容似乎也僵硬了半秒,隨即恢複如常,隻是放在桌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
    江昭寧當然不會提及昨天下午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
    蔣文光?在他眼裏,那不過是一隻嗡嗡亂撞、不知死活的臭蟲,連讓他多費口舌的資格都沒有。
    聚眾襲擊縣委書記,叫囂往“死裏打”!
    這消息在昨天就已經如同燎原的野火,不脛而走,燒遍了東山官場每一個隱秘的角落。
    這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可饒恕的重罪!
    他一說出這話,這個盤踞東山多年的“蔣老板”及其團夥的性質,就已經永遠被釘死在了“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恥辱柱上。
    政法委書記趙強再清楚不過,這家夥的黑社會組織頭子的身份其實早已被界定,被列入公安廳的督辦案件。
    隻是還處於外圍調查取證階段。
    江昭寧的“介入”,或者說,蔣文光的瘋狂撞槍口,隻不過是一個導火索,提前引爆了這顆早就該清除的毒瘤炸彈。
    昨夜,市局刑偵支隊的警車呼嘯而至,蔣文光及其骨幹心腹已被連夜押解至市看守所,異地關押,異地審訊,斷絕了一切可能的本地幹擾。
    東山的天空,似乎一夜之間清朗了不少。
    東山就這麽大,在座的常委們,誰不是消息靈通之輩?
    大家想的就是與他劃清界限,沒有人不怕引火燒身。
    書記不提,自然不會有人吭聲。
    就在這份微妙的寂靜中,江昭寧開口了。
    他的語調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嗯,關於縣公安局巡警大隊的大隊長,張彪,”他頓了頓,目光似乎隨意地落在了對麵組織部長的筆記本上,“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
    他特意強調了“小小的”三個字,卻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昨天下午的事,大家想必都聽說了些風言風語。”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帶著點冷冽的意味,“不是因為張彪‘銬了我’。”
    他輕輕擺了擺手,仿佛拂去一粒灰塵,“那點誤會,不值一提。”
    會議室裏的氣氛更加詭異了。
    不提?真的不提?那他提張彪幹什麽?
    “關鍵在於,”江昭寧話鋒一轉,聲音依舊平穩,卻像一把鈍刀緩緩切入,“他管不好他該管的事。”
    “巡警大隊,職責是什麽?是街麵巡邏,是治安防控,是保一方百姓平安!”
    “結果呢?光天化日之下,東山地痞流氓橫行無忌,打架鬥毆,尋釁滋事。”
    “大街上的百姓生活在惶恐之中,東山縣城烏煙瘴氣。”
    “這說明什麽?說明他管不好活人!管不好東山的治安秩序!”
    “既然管不好活人,”江昭寧身體微微後靠,靠在椅背上,目光掃視全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那就讓他去管管沒有氣息的人吧。”
    江昭寧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罕見的、冰冷的諷刺,“調他到縣殯儀館擔任副館長。”
    “那裏清靜,工作對象也單純。我覺得,張彪去那裏合適。”
    “這樣,對誰都好。”
    “這個調整,從工作角度看,殯儀館的秩序管理相對單一、靜態,職責明晰,無需麵對複雜的治安糾紛和風險挑戰。”
    “張彪同誌去那裏,至少,不易再出什麽大的紕漏。”
    他以近乎殘忍的平靜說道,“對他本人而言,是一種保護。”
    “避開了複雜的治安漩渦,少了勞心費力的風險,更避免了在日後更重大的原則性問題上,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這對百姓來說,也是好事。少了一個管不好治安的巡警大隊長。”
    “這事呢,”江昭寧最後總結道,語氣恢複了平淡,“我昨天也和世廷同誌,還有國棟同誌簡單通了個氣。”
    “現在,通報一下,正式提出來。”
    “請大家議一議,走個程序,通過一下。”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蘊含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這簡直是帶著強烈羞辱意味的流放!
    將一個實權派中層幹部直接“發配”到殯儀館,理由冠冕堂皇——能力不足,失職瀆職。
    壓力瞬間給到了所有常委。
    不同意?拿什麽理由反對?反對江昭寧對張彪失職的處理?反對將失職幹部調離崗位?
    還是反對組織程序本身?
    劉世廷的眼角餘光,極其隱蔽卻又迅疾地,朝斜對麵的紀委書記王海峰掃去。
    那眼神裏包含著催促、暗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