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禪意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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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信大師在雙峰山聚眾墾殖、定居修禪的成功實踐,如同一顆充滿生命力的種子,在中華大地上迅速生根發芽。
    他的繼承者,五祖弘忍(公元601674年)在黃梅馮茂山進一步發揚光大農禪傳統,其“役力以申供養,法侶資其足焉”的記載,清晰地表明勞動已成為僧團供養自足的主要手段。
    及至“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的時代。
    百丈懷海禪師(公元720814年)更是將“農禪並重”思想係統化、製度化,明確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叢林根本規約,並身體力行垂範,“凡日給執勞,必先於眾”。
    這一石破天驚的清規,徹底斬斷了僧侶對世俗供養的過度依賴。
    確立了以農耕勞作實現經濟自養的根本原則。
    從道信“坐作並重”的奠基,到懷海“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鐵律,農禪並重完成了從生存智慧到修行法門的華麗蛻變。
    它不僅解決了僧侶的吃飯問題,更從精神內核上使佛教與崇尚勤勞自立的華夏農耕文明血脈相連。
    化解了千年排異的危機,為佛教在中國的生存與發展開辟了無比廣闊的天地。
    道信所開辟的“農禪並重”之路,成為支撐中國佛教千年巍峨殿堂不可或缺的基石與鋼梁。
    從此,禪者之姿悄然異於他方。
    他們既是蒲團上的靜思者,亦是田野上的力行者,兩種身份的交織,在中國文學史上迸發出獨特詩性。
    禪詩並非總是煙霞夢幻之語,其另一麵深刻沐浴在濃鬱的稻菽泥土芬芳之中。
    唐代布袋和尚那首“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的偈子,便是農禪境界的詩化典範——彎腰退步插秧的身影裏,隱藏著對無我虛境、不爭心法的深邃體認。
    “低頭見天”、“退步向前”,寥寥數筆,便將禪悟的形上玄機融入彎腰農事的具象瞬間。
    “道”本在尋常,它不在天外懸垂的雲霧裏,恰恰藏在插秧老漢的躬身退步中。
    清涼寺流傳的禪意農詩,更是禪境化生的絕美注腳。
    明代在此弘法的澄月禪師留下“掘地倦來眠一覺,鋤頭當枕勝珊瑚”一句,將勞作後的酣眠寫得如同帝王享受,平凡的農具升華為價值連城的珍寶。
    “開佘墾地閑消遣,佛法身心半點無”則將開荒墾地視為絕妙的“閑消遣”,在體力辛勞中徹底忘我忘佛,契入真空,此即“無心”之大妙。
    又有清代詩僧吟詠寺院日常食譜:“蘿葡收來爛熟蒸,曬幹香軟勝黃精”,言語樸拙如泥土本色,卻飽含了親手種植、親手收獲、親手炮製後那份心物無間的踏實安穩與豐盈喜悅。
    農事不隻是勞作,更是身心參與萬物輪回的虔誠儀軌——每一次躬身扶犁,每一次揮汗收割,皆為身體書寫、感官體認的大地經文。
    晚唐五代寺祖語錄更是將農務提升至最高度的精神自覺:“大眾盡心為常住開田,山僧盡心為大眾說禪。”
    開田與說法,這兩件看似懸殊的工作被置於完全平等的地位,如同佛法圓融一體的兩麵,共同構成了叢林生活的核心價值,亦成為後代僧眾秉承的精神圭臬。
    至宋代,當清涼寺禪田日廣,便有僧人讚歎其豐碩盛景:“四五百石麥,二三千石稻”。
    這數字背後,是數代僧人“力鋤葛藤”,在貧瘠山野中精勤墾殖留下的汗水史詩。
    正是這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和一顆顆安住塵勞的心,確保了“農禪並重”超越了紙上清規,成為活生生的傳統。
    汗水滴落的鹹澀,穀物豐收的甘甜,交織成一種源自大地深處的堅實支撐。
    讓清涼寺的鍾聲穿越千年風雨依舊清澈回響。
    “林局長!”江昭寧的聲音帶著沉思的重量,喚回林方政因回溯深遠曆史而略顯微茫的神思。
    “農禪並重,不是掛在牆上的舊黃曆。”
    “它能一路撐持佛教走到今天,立下兩重功勞,關鍵得很!”
    他指節習慣性地輕輕叩擊著桌麵,像在敲擊曆史的鼓心,“其一,它為叢林提供了實實在在的經濟依靠。”
    “師父們靠自己的汗水,種出嘴裏吃的、身上穿的。”
    “這種自給自足,讓寺廟不用整日手心朝上,仰著看朝廷、權貴或者信眾的麵色過活。”
    “經濟上站得穩了,人格才能真正挺起腰板兒來!”
    “寺廟才談得上獨立自主,僧人才能心無旁騖地研習佛法,守護一方寶刹清規。”
    這一點,林方政深以為然,清涼寺能躲過曆史上一場場經濟上的傾軋與附庸危機,這份自力更生的底氣功不可沒。
    “其二,”江昭寧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時空,“這正是中華這片土地對佛教最偉大的轉化與重塑!”
    “它將那種起初有點格格不入的‘乞食’形態,成功地移接到了咱‘耕讀傳家’的文化大樹上。”
    “‘寓禪於農,農中悟禪’,這才叫落地生根呐。”
    “從此,修行不必總是高坐雲端不食人間煙火,它就蘊藏在平凡勞作裏頭。”
    “彎下腰種地,本身就是一種禪定的功夫。”
    “這種接地氣的活法,才讓佛教得以在咱們中華大地紮下深根,枝繁葉茂,甚至枝蔓伸向更廣闊的天地。”
    林方政感到一股滾燙熱流衝刷著脊柱。
    千年的智慧與力量似乎通過江書記的言語灌注己身。
    話鋒回轉當下,江昭寧的語氣陡然變得凝重:“但看看這繁華市場背後,很多寺廟的路,是不是有點走偏了?”
    他不等林方政開口,言語如疾風勁矢,“門票三級跳,高得離譜。”
    “高價香火、天價功德箱,名堂越來越多。”
    “還有什麽投資項目,把清淨之地炒成了商業地產……”
    他猛地一拍桌麵,力道不大,悶響卻震在林方政心上,“這股風氣很不好!傷的是群眾的感情,損的是宗教本應具備的超脫與純正。”
    “我們常說堅持宗教中國化方向,依我看,禪宗留下的‘農禪並重’,就是這個方向上一顆經得起考驗的定海針!”
    他目光炯炯,直視林方政,“清涼寺,就是咱們手上一個寶貴的樣本!”
    “守著農禪古風,守著不收費的禪田豐饒與樸實分享——這樣的清淨地、自在地、接地氣的地方,難道不正契合今天老百姓對‘詩與遠方’的樸素向往?”
    “不正切合我們強調文化自信、尋找精神家園的時代脈搏?”一連串發問,如同重錘,震得林方政從深愧轉為警醒。
    那份曆史的厚重與當下的危機感,一同化為額角滾落的熱汗。
    他肅然立起,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江書記!”
    “清涼寺的農禪並重不僅僅是曆史舊事,它是一條活著的路,對我們當下旅遊文化建設有著現實的啟示意義!”
    江昭寧臉上那層堅冰終於化開一絲讚許的微瀾,點了點頭。
    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