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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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偷偷瞥向旁邊的方丈——那胡須被汗水黏在下頜,灰布褂子肩上磨出一道道髒汙的深痕,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次揮鋤都穩定地落下,翻起一大塊頑固的硬土。
一種無聲的力量從老方丈微弓的脊背裏傳遞出來。
淨心猛地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忍住掌心鑽心的疼,再次高高掄起那把磨得發亮的鐵鎬!
這一鎬帶著全身的力氣砸下去,“哢”地一聲脆響,半截深埋地下的灰白老根應聲而裂!
碎木屑迸濺起來。
“好!”旁邊的監院慧明粗聲讚了一句。汗水從他同樣精悍的鬢角滾落。
山門外,遷單的隊伍拖拖拉拉,像一條灰頭土臉的殘破水流。
在幾位監查僧嚴厲目光的護送下從一條崎嶇的山道緩慢挪動著。
這是他們來的道路,為表虔誠,不走大道,走的是這樣崎嶇不平的山道。
現在仍然從這條路被押送下山。
其中一人,剃度前在城中曾是一名被方丈斥為“油腔滑調”的婚慶司儀,此刻回頭最後瞥了一眼巍峨聳立的山門。
那曾經“談佛論道”於名利之間揮灑自如的意氣風發早已消散,隻剩下滿身汗臭和手腕上深紫色勒痕的糙漢一個。
他身上那件被強行剝下的海青底下,暴露出一件領口磨得起毛、袖口沾著油漬的灰格子化纖襯衫。
脖頸處一條細細的金鏈。
在清晨慘淡的陽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無比刺目的俗世光芒。
他回頭這一瞥,目光如同禿鷲,鉤子般刮過恢弘的山門牌樓、飛簷鬥拱的大殿、鍾鼓樓高聳的剪影。
就在他收回目光,幾乎要隱入山門外那排茂密古柏的陰影時,耳朵卻捕捉到一種奇特的聲音。
不是驅逐他們的當值僧低沉嚴厲的嗬斥,也不是身旁同樣被遷單者壓抑的嗚咽。
那聲音帶著一種沉悶的、規律的節奏,從遙遠的後山方向穿透樹林,隱隱傳來。
篤——篤——篤——
聲音沉重、緩慢,像某種巨獸的心跳,又像開山的戰鼓。
它敲在耳膜上,震得人心頭發顫。
旁邊的另一個胖子,剃度前是個小有家財的木材商。
此刻正費力地提了提褲子——那寬大的西褲在他滾圓的腰身上鬆鬆垮垮,眼看就要掉下去。
他也停下了腳步,茫然地側耳:“聽啥呢?這動靜……”
司儀嘴角艱難地扯動一下,一個幹澀的、帶著強烈自我嘲諷的笑紋浮現出來:“還能是啥?咱們的方丈大和尚……”
他伸手指了指後山的方向,聲音像是磨砂紙刮過鐵皮,“領著他那幫‘賢僧’下地呢!”
“真佛爺不坐蓮花台,改拿鋤頭钁頭了!新鮮吧?”
他那混跡江湖、擅於撩撥氣氛的油滑腔調,此刻隻能擠出最辛辣的酸葡萄汁。
每個字都滴著濃稠的反諷和殘餘的、被碾碎了的不甘。
“嗬……篤篤篤……好聽!比大雄寶殿裏的誦經好聽多了!”
“你們使勁聽,等咱們下了山,進了城,找個館子熱乎熱乎的時候,也聽不到了!”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年輕人,剃度前據說是學雕塑的,此刻卻蓬頭垢麵。
他猛地扭過頭,死死盯著後山聲音傳來的方向。
眼神裏有種奇異的瘋狂,像要穿透那層疊的山巒與樹木,看清那些揮汗如雨的身影。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近乎野獸的嗬嗬聲,然後猛地抬腳,狠狠踹在路邊一塊無辜的山石上!
碎石飛濺,引來戒律院當值僧冷冽如刀的警告目光。
隊伍在當值僧的押送下重新艱難挪動,穿過那條兩側立著高大古木的山道。
腳下是千百年來僧人和香客踏出的碎石小路。
如今踩在他們這群倉皇而去的人腳下。
每一步都格外硌人,格外刺耳。
那個木材商實在忍不住,低聲咕噥:“方丈老糊塗了?”
“放著好好的財路不搞,偏要去刨土坷垃?”
“這不是折騰人麽!”
那司儀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地嗤笑一聲:“管他!愛刨刨去!老子下山重操舊業,憑這張嘴皮子,還能餓死?照樣吃香喝辣!”
“這鳥地方,清湯寡水的寺齋,老子早他娘吃膩了!”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摸一下胸前口袋裏那張昨天才剛分到手沒暖熱乎的提成卡——那是他幫忙牽線某位“求子心切”的富商與某位“法力高深”的“法師”認識的介紹費。
指尖卻隻觸到被汗水浸透、幾乎黏在胸口皮膚上的布料。
口袋是癟的,卡已被無情地收繳、注銷。
他臉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點強裝的譏誚瞬間褪盡,一種被連根拔起、徹底剝奪的劇痛猛地攥住了心髒。
腳步不由得踉蹌了一下。
此時,一縷陽光正好掙脫雲層,穿過高聳樹冠的縫隙,斜斜地投射下來。
形成一道清晰的光柱。
精準地打在了隊伍中一個老邁的身影上。
這和尚法號以前叫“妙行”,曾是寺裏一位普通灑掃,人老實木訥。
卻因為貪圖一個月多出幾百塊的“績效補貼”。
被東妙的管賬執事明厲威逼利誘著簽下了一份份名不副實的法事收費單。
他一路走,一路都在無聲地流淚,渾濁的老淚爬滿溝壑縱橫的臉頰。
此刻,這道突兀的陽光像舞台上的追光,將他因淚水而油亮的臉龐照得纖毫畢現。
旁邊押送的年輕當值僧眉頭緊鎖,眼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冰冷厭惡。
妙行下意識地側過臉想躲避這刺目的光亮。
卻被那光拉出一個在碎石路上拖得老長的、佝僂扭曲的灰影,緊緊貼著他磨破的僧鞋鞋幫。
卑微得像一片隨時能被風吹散的枯葉。
隊伍拖遝著,沉默著。
除了幾個人的粗重喘息,終於繞過了最後一個山梁,清涼寺那巍峨莊嚴、覆蓋著千年翠色的身影被徹底拋到了身後。
視野驟然開闊,山腳盤桓的公路蜿蜒如蛇。
遠方城市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那片人間燈火的喧囂似乎都能隱約聞到了。
“快了……下了山就……”木材商大口喘著氣,臉上露出一絲油膩的希冀,開始盤算著山下哪個場子能給他“接風洗塵”。
隊伍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腳步。
似乎都想盡快逃離這山路的桎梏,投入那個被他們視為“活路”的“自由世界”。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踏上最後一段陡峭的下坡路時。
隊伍最前方幾個領頭者,卻猛地僵住了。
山路的拐角處,一塊風化嚴重、字跡半被青苔侵蝕的古舊石碑旁,靜靜矗立著一個身影。
那是智遠方丈。
沒有人知道他何時等在這裏,像一尊早就雕在山口上的岩石。
他穿著那件下地幹活的灰布短褂,袖口和衣襟沾著新鮮的泥點。
他沒有披袈裟,也未戴象征身份的五佛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