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年年失望年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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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衝刷著臉龐。
江昭寧挺拔的身影在風雨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著驚濤駭浪的撞擊。
他那雙深邃如墨的眼眸中,此刻翻滾著雷霆萬鈞的怒火與前所未有的凝重。
山風呼嘯,裹挾著冰冷的雨點狠狠抽打著他的身體。
卻無法撼動他分毫。
眼前這景象比任何文字描述、任何匯報材料都更具衝擊力。
青石村不是紙麵上一個冷冰冰的名字。
它是三百多戶人家在風雨飄搖中掙紮求生的真實困境,是危在旦夕的生命線!
那條如同怪獸巨口般張開的山體裂縫,仿佛隨時都要吞噬掉這脆弱的村落。
老張沉重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看著越來越大了啊!”
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每一場雨都在加速災難的逼近!
而老人那句麻木到令人心碎的“大夥兒都曉得啊……”,更是將基層百姓的絕望和對所謂“上麵”的徹底失望暴露無遺。
他們知道危險懸在頭頂,卻喊破了喉嚨也無人真正傾聽,無人真正行動!
這種無聲的窒息感,比任何控訴都更觸目驚心!
林夕肩頭微顫。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領導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幾乎化為實質的憤怒與壓力風暴。
他下意識地收緊了握住傘柄的手指,指節發白。
“走!”江昭寧的聲音猛地響起,冰冷、堅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沒有看林夕和老張,目光如炬般掃過腳下那片浸泡在泥水中的灰敗村落。“去那些離裂縫最近的人家看看!”
他必須親眼看看裂縫下方的村民是如何生活的,是怎樣的恐懼日夜籠罩著他們。
他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滑下濕滑的土坡,泥漿粘滿了褲腿和鞋底。
靠近後山的十幾戶人家。
房屋更加破敗低矮,牆體傾斜裂縫隨處可見,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它們吹倒。
一位衣衫打滿補丁、拄著粗糙木棍的老嫗,瑟縮在自家門口不足一米的狹小廊簷下。
眼睜睜看著雨水順著泥牆流淌到屋內。
她的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看到江昭寧一行人靠近。
她隻是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沒有任何言語,隻有刻骨的麻木和對一切造訪者習以為常的平靜。
更深處的一戶人家,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光著腳丫踩在門口的泥水裏。
用一小塊廢鐵皮奮力地試圖把灌進門內的積水往外潑。
屋內隱約傳來嬰兒斷續的啼哭。
一個愁容滿麵的中年漢子斜倚在門框上,看著江昭寧他們走近,嘴唇蠕動了幾下,最終也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臉。
將那無法言說的焦慮、無助和對未知災難的恐懼,全都悶在了心裏。
每一扇被風雨侵蝕的門板後,每一雙或茫然或認命的眼睛裏,都寫滿了同一種無聲的絕望——他們在等待懸頂之劍的落下,卻無力改變,無處可逃!
他們的沉默,不是冷漠。
而是在無數次求告無門後絕望的冰封。
江昭寧的心像是被千萬根鋼針反複穿刺,那種刺痛感尖銳無比。
他逐一敲開幾戶人家極其簡陋、充滿潮濕腐朽氣味的家門。
當他說出“我是縣委書記”時,村民們最初的驚愕很快就被一種更深、更沉的無奈和淡淡的自嘲取代。
“我們反映過很多次了,”村支書王誠漢說,他剛剛從地裏趕回來,褲腿上全是泥漿,“鄉裏說已經報到縣裏了,縣裏說在研究,就是沒見行動。”
江昭寧注意到王誠漢臉色蒼白,不時用手按著胃部。
想必就是那位因陪酒住院的老支書。
江昭寧的目光銳利起來:“縣裏來勘查的人怎麽說?”
“來過幾回了?”
王誠漢布滿細紋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枯澀:“來了……三四撥人了。”
“每次都是好陣勢,車開進村,皮鞋鋥亮。”
他緩了口氣,胃裏又一陣絞痛抽緊了他的表情。
他不得不停下來,手指更深地按下去,停頓片刻才艱難地續道,“量一量,皮尺扯開,拍拍照……手裏那鏡頭閃得人眼花。”
“最後……”
“最後都是圍著那幾張桌子坐下……”他聲音裏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我們桌上給他們燉的家雞肥得很。”
“飯桌上酒瓶子擺開了陣仗……”
“一次接著一次,最後哪一回不是拍著胸脯打包票?”
“可是到最後要兌現時,送我們的話都一樣,再等等!再等等!讓我們再等等!”
“困難?具體什麽困難提過嗎?”江昭寧追問,雨水浸透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說是規劃設計難做,資金審批程序……複雜。”
王誠漢緩緩地搖頭,喉嚨滾動了一下,把湧上的酸苦壓回去,“年年的‘研究’啊……我們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
“我們農民,隻懂年年春上播種,年年秋裏盼收成,隻懂年年盼,年年空……”
“等了多少年啊,盼穿了眼,也耗盡了力氣。”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被風聲吞沒。
空氣死寂了片刻,隻有單調冰冷的雨聲。
江昭寧眉峰擰緊,似乎想起了什麽關鍵線索,聲音在濕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上次交通局來村裏,是不是趙大勇趙局長親自帶的隊?”
王誠漢猛地抬起頭,因為用力過猛而牽扯到胃部神經。
他頓時悶哼一聲,腰背難以抑製地佝僂下去。
他痛苦地皺著眉,強忍著那股驟然加劇的悶痛與抽搐,驚詫地望向江昭寧。
縣委書記竟知道得如此具體,連帶隊的人姓甚名誰都一清二楚?
這個細節像根尖銳的刺,瞬間紮破了他因失望而層層包裹起來的麻木外殼。
他艱難地吸了口氣,才能發出聲音:“是……是趙局長親自來的。”
他的聲音帶著因劇痛而擠壓出的顫抖,“那次陣仗,是頂大的……”
“我們都數清了,三輛白晃晃的小轎車魚貫而入,像擺開儀仗隊。”
“車上下來的幹部,我們點過人頭,十二三個!”
王誠漢的眼裏似乎還映著當時的光景和隨之升騰起、最終又狠狠摔碎於地的希望,聲音沙啞下去:“我們是下了血本的……村裏像過年,殺了豬,宰了黃牛,好煙好酒擺滿了大隊部那張油膩的大圓桌。”
“我們心想,這麽大的領導、這麽多人來看,陣仗擺到這個份上,這次……這次總該成了吧?”
“以為能盼到頭了,鑼鼓都差點敲起來,結果……唉……”他最終沒有說完,隻是沉沉地歎了口氣,仿佛耗盡最後一點指望。
那歎息像一塊濕透的破布,沉重地垂落在滂沱的雨幕裏。
江昭寧心底卻掀起無聲的巨浪——那頓喧鬧酒宴上模糊的笑鬧聲、舉杯碰撞的脆響、趙大勇醉醺醺的紅臉、陳鈺那身筆挺的西服……
以及那一張張紮眼的照片:奢華包間水晶吊燈下流光溢彩、杯觥交錯,醒目的藍帶馬爹利的酒瓶如炫耀勳章般豎在桌上!
一股冰冷的憤怒猛地攫緊了江昭寧的心髒——就是這些照片!
照片背後那紙醉金迷的夜,一瓶瓶天價的洋酒,一道道珍饈美味,化成無形的尖刺。
正紮在這些淋著冰冷酸雨、盼著一碗熱粥一口幹淨水、等著一條救命路的鄉親們的傷口上!
那些人的心,是用什麽做的?
冰涼、堅硬,裹在名酒佳肴的油膜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