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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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說一個字,幹癟的胸膛就劇烈起伏一下,“俺們……俺們隻要條路啊……”
“就想要條……能走人的路……”
她枯槁的手絕望地伸向村外那條被泥漿和碎石吞沒的路基方向,仿佛要把那個虛無的念想從這片苦難的泥濘裏硬生生拽出來。
她幹裂泛白的唇劇烈抖著,渾濁老眼中壓抑多年的苦水終於決堤而下:“我那兒……我兒子!”
“在城裏給人蓋房,做苦工……”
她用力喘息,像脫水的魚,“三年了……整整三年沒回村了!”
“不是不想家……實在,實在是因為這條路!”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尖銳到令全場窒息的控訴,“活生生不是人走的路啊!”
“連毛驢都不稀罕踩!坑坑窪窪,又爛又滑!”
“我老啦……想進城去看一眼我的親孫子……”
“想抱抱那軟軟乎乎的肉團子啊……”
“可這路……它堵得死死的,堵著俺的腿……堵著俺的心呐!”
“我就是爬……”
“也爬不到城裏頭去啦……”她劇烈咳嗽起來,身子佝僂得更低,像一團揉皺的廢紙。
旁邊立刻有媳婦含著淚上來給她捶背順氣。
幾個老年婦人摟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她們積壓了太久的苦痛、思念和對兒孫的牽腸掛肚。
在這個冰冷的雨天被徹底引爆,撕心裂肺。
滾燙的熱流猛然衝上江昭寧的眼眶,視野頃刻變得模糊一片,水霧彌漫。
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強行壓抑住那股酸澀,卻無法抑製因憤怒和愧疚而微微顫抖的身體。
那老嫗嘶啞的聲音如同一條荊棘鞭子,狠命抽打著他胸腔內的每一處角落。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力量從心底的廢墟上轟然拔起!
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把撕裂陰雲的標槍!
所有的猶豫與權衡在這血淋淋的苦難麵前灰飛煙滅!
他深深吸進一口飽含寒意和泥土腥氣的空氣,胸腔擴張到極限!
這一口氣息仿佛凝聚了身後所有山川大地的沉默、眼前所有村民撕裂的呼號、以及心底焚盡一切的怒火!
他麵向雨中靜寂無聲的人群。
江昭寧的聲音在濕冷的空氣裏驟然爆裂開來,穿透密集的雨幕,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與不容置疑的堅決。
在這片被遺忘、但永不沉默的土地上炸響:“鄉親們!”
“我江昭寧今天站在這裏,對著青石村的山,對著青石村的地,對著青石村的老少爺們兒們發誓!”
他右臂如鋼鐵般猛地向上揮出,手掌張開、緊握,骨節捏得錚然作響,指向前方那片絕望中燃起一絲火光的村民:“我向大家保證!青石村的路——一定會修!”
這幾個字如同千鈞重。
江昭寧的誓言如同沉重的夯石,一字一頓砸在濕透的泥地上,激起一圈無形的漣漪,短暫地壓過了嘩嘩的雨聲。
村民們臉上的悲戚尚未完全褪去,卻已被那斬釘截鐵的承諾點燃,渾濁的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的光。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王誠漢身後悄然擠出。
那是個看上去約莫三十歲出頭的女子,身量苗條,穿著一件洗得泛白但幹淨的碎花棉布襯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小臂結實有力,一看就是常幹農活的。
雨水打濕了她額前幾縷烏黑的碎發。
更襯得一張臉清秀耐看,隻是眉宇間凝著與村裏其他人相似的沉重與愁緒。
使得那份“俊”帶著一股風吹雨打的堅韌。
她雙手捧著一個用細軟布片小心包裹的蘋果,有些局促地走到江昭寧麵前。
“江書記……”
她的聲音不算大,卻很清晰,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倔強,雙手將蘋果托得更高了些,“您……嚐一下這個。”
江昭寧的視線從那充滿期盼的人群移到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和她手中的蘋果上。
雨水順著蘋果鮮豔的紅暈流淌下來,更顯飽滿光潔。
他帶著一絲詢問看向王誠漢。
王誠漢立刻介紹道:“書記,這是村委委員張翠華。”
他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與有榮焉的光澤,卻又很快被苦澀覆蓋,“這是俺們青石村的寶貝——後山溝裏結的晚熟蘋果。”
“您別看它個小點,皮看著厚實,那可是實打實的甜啊!”
“用專家的話說……”他想了一下那個拗口的詞,“類比紅富士,汗多肉甜!”
“糖分高的嚇人,咬一口,汁水能順著腮幫子流。”
張翠華用力點頭,補充道:“是啊,江書記,我們山溝裏土好、水好。”
“就這點蘋果樹是祖宗留下來的金山,年年都豐產得很!”
江昭寧心中微動,接過那枚沉甸甸、濕漉漉的蘋果。
入手冰涼,但那股自然的清香卻頑強地鑽入鼻腔,與周遭的濕冷泥濘形成鮮明對比。
他將蘋果舉到嘴邊,用力咬了一大口。
瞬間,一股清甜濃鬱的汁液在齒間爆開,帶著山間特有的純淨氣息,猛烈地衝擊著味蕾。
確實甜啊!
那甜味飽滿醇厚,沒有絲毫工業的修飾,純粹得像是陽光和雨露凝結的琥珀。
然而,這極致的甜美還未散去,一股更深的寒意卻在江昭寧的心底炸開——這麽好吃的東西,本該是致富的希望!
“這麽好的蘋果!市場難得一見啊!”江昭寧的目光再次掃過在場所有眼巴巴望著他的村民,語氣陡然沉了下去,“為什麽會爛在山溝裏?!”
王誠漢和張翠華的眼神同時暗淡下去,那剛剛燃起的驕傲被瞬間撲滅,隻剩下無法言說的痛。
“都是因為這該死的路!”張翠華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
她指向那條被泥漿覆蓋、幾乎看不出本來麵貌的通向外界的唯一土路,那表情不像是指路,而是指控一把戳人心窩的鈍刀,“路太窄了!坑太多了!”
“全是石頭棱子!坡又陡得嚇死人!”
“兩年前,一個大車司機想著我們蘋果好,冒險進來收。”
“結果在一個急彎處……”她閉上眼,似乎不忍回憶,聲音顫抖得厲害,“車翻下去了……連人帶貨……全沒了……”
“就那麽一下子的事!”
“隔了三個月,又有一個不信邪的小販,開的小皮卡,也在半道上打了滑……也……也……”
後麵的話她說不下去了,用力吸了口氣,仿佛要把那可怕的畫麵吸進肚子裏爛掉。
王誠漢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嘶啞地接上話,每一個字都像摻著碎玻璃渣:“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一輛車肯開進青石村了!”
“給再高的價,說破大天去,也沒人敢來!”
“來了就是送命啊!”
他痛苦地垂下頭,像是在對腳下這片泥濘的土地懺悔:“江書記……您看到的隻是一隻蘋果……”
“您嚐的隻是一口甜……”
“您想象不到……山溝深處,那些掛滿枝頭的果子,那麽紅,那麽香……”
“就那麽一天天,一夜夜……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枝頭上發蔫,變軟,爛出黑水……”
“掉在地上砸成一灘……”
“蒼蠅嗡嗡地圍著飛……風一吹,整個後山溝都是一股甜膩發臭的味道!”
王誠漢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烈的哭腔,“那是活生生的爛啊!”
“那是拿小刀子一刀一刀剜我們的心頭肉啊!”
“那是暴殄天物啊!”
“暴殄天物”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江昭寧的心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