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我年紀大了
字數:4067 加入書籤
幾秒鍾後,江昭寧的目光重新轉向辦公桌對麵那個頹然萎縮的身影——王海峰。
他的聲音低沉平緩,清晰地穿透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冰山一角?”江昭寧重複了一遍,嘴角泛起一絲帶著嘲諷意味的冷笑,“王書記,紀委是幹什麽的?”
“不就是查案破冰的嗎?”
“怎麽,案子大了,就怕了?”
“紀委的工作成績,難道是靠查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來的?”
“海峰書記,”他稱呼得異常正式,語氣裏沒有任何輕慢,“再深的水,”聲音裏的重量沒有絲毫消減,反而更為堅凝,“紀委這把刀,”他稍稍停頓,如同利刃在出鞘前的短暫蓄勢,“也得砍到底!”
最後四個字,斬釘截鐵,字字如金石落地,蘊藏著風暴來臨前絕對的冷酷威壓和無退路的決絕力量。
這不僅是宣示,更是告知——無論你王海峰是出於恐懼還是被無形的繩索所縛,一切避重就輕的把戲就此終結。
帷幕已拉開,幕布背後那些盤根錯節的藤蔓、深水處潛藏的巨鱷,都將在這把“利刃”麵前無可遁形。
辦公室外,城市的車流聲隱隱滲透進來,低沉模糊如遠海潮湧,卻絲毫不能改變室內空氣那凝結不散的冰點溫度。
江昭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王海峰,望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王海峰耳中,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東山的腐敗問題,現在已經是極為突出。”
江昭寧的聲音繼續,沒有任何拔高,反而更沉,更銳,如同鐵砧上鍛造的刀胚正被反複錘打,淬火:“群眾反映強烈!”
“強烈”二字被重重地咬住,如同鋼釘楔入木頭,帶著一種被民意灼傷的焦躁。
“上級高度關注!”“高度關注”四個字又壓得極低,如同烏雲縫隙間泄露的悶雷前兆,預告著自上而下的無形風暴。
王海峰感到臉上“騰”地一下,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燎過,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間蔓延開來,直燒到耳根。
血液瘋狂上湧,將那張早已蒼白的臉染成了尷尬窘迫的豬肝色。
羞愧像無數螞蟻在噬咬心髒,而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和不忿又在他胸腔衝撞、淤塞,讓他幾乎窒息。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辯解:“我……我並非不知情,可是……”
然而,江昭寧接下來的話,如同一把森冷的剔骨刀,精準無比地剖開了他所有試圖躲藏的縫隙。
直接剮向了那個他一直閉眼不願正視的潰爛核心,讓他所有的辯解胎死腹中。
“這背後,”他猛然轉過身,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在逆光中閃爍著近乎實質的寒芒,瞬間鎖死了王海峰躲閃不及的目光,“與我們紀委工作中存在的老好人思想、不作為、懈怠,到底有沒有關係?”
聲音不算震耳欲聾,卻在狹小的空間裏轟然炸響!
每一個字都如同裹著冰碴的重錘,狠狠砸在王海峰的心坎上。
“老好人思想”、“不作為”、“懈怠”——這三個詞組成了他王海峰在紀委書記位置上的汙點三棱鏡,從江昭寧嘴裏說出來,不啻於對他工作的終極審判。
那些平日裏被自我安慰、被同僚默認、被層層關係消解掉的“問題不大”、“得過且過”、“點到為止”,此刻被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釘在了這間代表著東山最高權力的辦公室裏。
一種被剝光示眾的羞恥感和被徹底否定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王書記,你這個紀委書記,”江昭寧向前逼近半步,他那俯視的姿態、冷峻的眼神、不含一絲溫度的問句,都像巨石一樣壓在王海峰的肩頭,逼得他不由自主地又往椅子裏縮了幾分,“難道就沒有責任嗎?”
王海峰如遭雷擊,渾身巨震,大腦一片空白。
他張了張嘴,嘴唇蠕動了半天,卻隻發出幾聲微弱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他想要解釋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想要辯解那雙從四麵八方伸來攪渾水、扯後腿的“無形之手”。
甚至想訴說自己夾在中間是如何的左右為難,耗盡心力也不過是按下葫蘆起了瓢……
可當他的目光對上江昭寧那雙深潭般不見底、卻又燃著某種足以焚毀一切的幽然火焰的眼眸時。
所有的辯解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所有的理由都顯得那麽可笑而虛偽。
江昭寧的眼光,早已穿透了他精心構築幾十年的層層保護殼,直接看進了他靈魂深處那個最自私、最怯懦、最不堪的角落。
那個角落裏藏著的,正是所有懈怠、所有不作為、所有老好人思想的源頭——逃避責任,保全自身。
時間仿佛在凝固的空氣中一點點流逝。
窗外的喧囂再度湧了進來,帶著一種無情的、嘲弄般的嘈雜。
王海峰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衝上頭頂,又在耳際留下嗡嗡回響的聲音。
他終於承受不住那無形的巨大壓力,低下了頭。
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半分鍾。
但王海峰感覺像是捱過一個世紀。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抬起那張布滿皺紋和汗漬、已顯老態的臉龐,望向江昭寧。
那眼神裏,沒有狡辯,隻剩下一種被剝去所有偽裝後的灰敗和徹底的虛弱。
他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幹澀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摩擦,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認命感:
“江書記……您……”
“您說的是……句句在理……”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仿佛咽下去的是一口滾燙的熱油,“我……我年紀大了。”
“您也知道,過不了幾年……就要退休了。”
他停頓住,呼吸變得異常沉重而短促,似乎在積蓄那最後一點揭開心底最難堪想法的勇氣。
他的眼神徹底失去了聚焦,隻是茫然地望著前方虛無的一點。
“我……我隻想,”他用力吐出這幾個字,帶著近乎卑微的祈求,“平平安安地著陸……”
“不想……”那“不想”二字如同重鉛,幾乎要將他的腰再次壓斷。
他猛地吸了口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恐懼,“不想在最後這幾年……再掀起太大的風浪……”
“得罪太多的人啊……”
尾音帶著絕望的顫抖,最終消失在沉寂的空氣裏。
這是王海峰最後的、赤裸裸的肺腑之言,它揭開了一個極其現實、極其普遍卻又是整個官場肌體深層腐毒之一的創口——“船到碼頭車到站”心態。
“隻想平平安安地著陸?”
“不想得罪人?”
江昭寧這兩句低微的反問,比方才那些義正辭嚴的質問更具衝擊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