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舍此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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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想明白了,劉縣長。”
    王海峰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砸在地上,仿佛有金石之音,“紀委書記的天職是什麽?”
    “就是監督!就是執紀!就是問責!”
    “舍此無他。怕得罪人?”
    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極其淺淡、近乎於無的冷冽笑容,“如果怕得罪人,如果顧忌這顧忌那,那麽當初就不該選擇這一行,不配坐在這個位子上!”
    “黨和人民,把這監督執紀問責的利劍交到我們手中,就是把權力運行的監督者、把黨的政治生態‘護林員’的職責交托給我們。”
    “這是信任,更是重托。”
    “辜負這份信任,我們,就不僅僅是不稱職的問題,而是政治立場、黨性原則的大問題!”
    他的目光坦蕩地迎向劉世廷,毫不退縮,“作為黨的紀律部隊,關鍵時刻必須挺身而出,豁得出去!”
    “黨和人民把這麽重要的責任交給我們,我們決不能辜負這份信任!”——最後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劉世廷的心中轟然炸響。
    不是理論說教,不是官話套話,他分明感受到了王海峰這句話裏蘊含的那種滾燙的、帶著血性的力量。
    這種力量不屬於五年前那個在路上向他訴苦的王海峰,甚至不屬於半年前那個還會在人事問題上考慮“平衡”的王書記。
    這種力量來自信仰的重新喚醒和加鋼淬火,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劉世廷感到心髒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危機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王海峰變了,變得徹底,變得陌生,變成了一把脫鞘而出、寒氣逼人的劍!
    談話至此,看似平和,實則已然劍拔弩張,空氣緊繃得如同弦上之箭。
    雙方核心立場清晰攤牌,毫無轉圜餘地。
    王海峰那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已將個人進退得失置之度外,剩下的唯有職責和信仰支撐下的鋼鐵意誌。
    劉世廷心中的驚怒如驚濤翻湧。
    他太清楚這種轉變意味著什麽,尤其在這種敏感時期——江昭寧到任幾個月,行事風格強硬,雷厲風行,大力倡導反腐倡廉,要求紀委係統主動作為。
    而王海峰仿佛得到了某種強有力的背書和驅動,從過去那個謹小慎微的紀委書記。
    迅速蛻變為現在這個鋒芒畢露、甚至讓他這個縣長都難以駕馭的執劍者!
    僵局已經形成。
    劉世廷清楚地意識到,用常規的方式談論案子,用領導的口吻施加壓力,在眼前這個脫胎換骨的王海峰麵前,已然蒼白無力。
    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常規牌無效,就隻能動用非常手段了。
    “好吧,”劉世廷深吸一口氣,臉上最後一點公式化的笑容也徹底收斂,恢複了縣長應有的肅然。
    他身體後撤,隨即站起身,動作利落卻帶著明顯的疏離感,這是一個標準的送客姿態。
    他踱步從辦公桌後繞出來,站到窗邊厚重的窗簾旁,背對著王海峰,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遙遠的城市天際線。
    “既然王書記這麽堅持原則,”他聲音低沉下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冷意,“鐵麵無私,以黨紀國法為重。”
    “那我作為縣長,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無非是再強調兩句吧。”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王海峰身上。
    這一次,不再是探究,而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玩味,“希望你,在辦案過程中,務必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
    “要謹記,‘認真’二字的分量。證據鏈要嚴絲合縫,定性要精準無誤。”
    “千萬別……”他刻意拖長了語調,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在王海峰臉上刮過,“別讓那些不懷好意、動機不純的舉報者蒙蔽了雙眼,稀裏糊塗就被人當了槍使。”
    “這官場複雜啊,一招不慎,追悔莫及。”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整理思緒,又仿佛在醞釀一個極具殺傷力的武器。
    然後,他踱回辦公桌前,順手拿起一個裝飾性的青銅鎮紙在手中把玩著,目光卻漫不經心地掃過牆上掛著的一幅本地名家的山水畫。
    他的語調更加隨意,卻像淬毒的針尖:“對了,說起來,‘實事求是’……讓我忽然想起件事。”
    劉世廷微微偏頭,看向王海峰,語氣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疑惑和回憶,“大概……嗯,三年前?”
    “對,就是三年前夏天那個事兒。”
    “縣裏不是下大力氣整治那條東山河嗎?”
    “耗資不少,省裏還撥了專項款的河道清淤加固工程。”
    “當時……不是鬧得挺凶的嗎?”
    “我記得,就有不少群眾實名舉報,還有工程周邊的村民代表聯名上書,反映工程存在嚴重偷工減料、挪用專項款的問題,搞得民怨沸騰,都鬧到了電視台門口,影響極其惡劣!”
    劉世廷的語調陡然加重,將“偷工減料”、“挪用專項款”、“民怨沸騰”幾個詞咬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刀,牢牢鎖定在王海峰的臉:“那個時候,王海峰同誌,你作為當時的縣紀委書記,接到舉報,責無旁貸啊!本應該排除萬難,一查到底!”
    “給群眾一個交代!”
    他向前微微傾身,壓迫感十足,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狠狠剜在王海峰心頭最深的瘡疤上:“可結果呢?”
    “王書記,你當時是以什麽理由擱置的?”
    “哦,對了,‘相關證據鏈條不完整,反映的情況需要進一步核實,目前立案依據不足’……”
    “對,沒錯吧?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然後……就不了了之了?”
    “我記得報告交上來,風頭過去了,後麵好像連個響動都沒了?”
    “最後那份舉報材料,聽說被你們當做一般信訪件草草歸檔了事?”
    “連個像樣的調查組都沒派下去實地勘察過?最終罰了承包方幾十萬敷衍了事,相關領導最重處理也隻是一個記過處分,有這事吧?!”
    王海峰的身體猛然一僵!
    三年前那個充斥著酷暑、混亂、指責和無能感的夏天驟然間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記得那份沉甸甸的舉報材料的重量,記得那厚厚一疊反映河堤水泥標號嚴重不足、石料尺寸縮水、堤壩鋼筋間距驚人、工程款去向成謎的書麵證據和照片!
    更記得……
    “嗬嗬,”劉世廷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帶著洞悉一切的冷笑,打斷了他的回憶。“後來,還是很久以後我才聽說。”
    “在當時縣裏主政的……那位主要領導同誌,”他刻意省略了前任縣委書記的名字,隻用眼神暗示,“他似乎還專門在工程進入收尾驗收的‘關鍵’時期,私下找過王書記你談了一次話?”
    “內容嘛……雖然我不知道具體說了什麽,但我猜測,無非也就是強調顧全大局,維護穩定,不宜在項目節點上橫生枝節影響最終驗收撥款?”
    “至於個別可能存在的瑕疵,要相信政府後續會妥善處理……意思到了就行,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