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失敗的嚐試,希望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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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物院的天空,被一層厚厚的陰霾籠罩。
    黎子釗那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準則”,像一把無情的戒尺,打醒了所有沉浸在口舌之爭中的人。
    爭吵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三司之內,令人窒息的沉寂和瘋狂的勞作。
    百煉司的窯爐區,徹底變成了一個地獄。
    十幾座新建的土窯,日夜不停地噴吐著黑色的濃煙。
    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燃燒的刺鼻氣味,混雜著各種礦石粉末的怪異味道。
    地麵被烤得滾燙,站久了,腳底板都像要被烙熟。
    王大匠赤著布滿肌肉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掛滿了汗珠。
    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一座剛剛封好的窯爐。
    自從黎子釗下達命令之後,他就像瘋了一樣。
    他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孫們,幾乎是吃住都在這裏。
    他們將所有能找到的耐火材料,都試了個遍。
    從最常見的高嶺土,到從西域商人手中高價買來的石英石。
    甚至,他們還派人去深山老林裏,挖來了傳說中能耐火的“火鼠毛”。
    他們改變配比,一次又一次。
    他們調整窯溫,一遍又一遍。
    燒製出來的磚塊,在窯爐區外麵的空地上,堆積如山。
    每一塊磚,都代表著一次希望。
    也代表著一次失望。
    “師傅!新一批磚出窯了!”一個年輕的徒弟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聲音嘶啞。
    王大匠猛地回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快!拿去試!”
    幾名匠師立刻用長長的鐵鉗,夾起一塊剛剛出窯,還泛著暗紅色光芒的新磚。
    那塊磚,混合了大量的石英砂,通體泛著一種晶瑩的光澤。
    這是他們最新的配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塊磚上。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磚送入了一個特製的測試爐中。
    那個爐子不大,但爐壁極厚。
    裏麵用的是最精純的焦炭,在水力鼓風機的催動下,能產生足以熔化鋼鐵的恐怖高溫。
    磚塊被放了進去。
    爐門被緩緩關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那扇厚重的鐵門。
    時間,一息一息地過去。
    一炷香。
    兩炷香。
    爐子裏沒有任何動靜。
    王大匠那顆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
    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容。
    成了?
    這一次,真的成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下令開爐的瞬間。
    “劈啪!”
    一聲清脆,卻如同晴天霹靂般的爆裂聲,從爐內傳出。
    那聲音,像是最鋒利的刀,狠狠刺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髒。
    所有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王大匠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眼神中的光芒,瞬間熄滅。
    又失敗了。
    爐門被打開。
    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
    那塊被寄予厚望的磚,已經變成了一堆毫無用處的碎片。
    靜靜地躺在爐底,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們的無能。
    死寂。
    整個窯爐區,一片死寂。
    隻有風箱還在不知疲倦地嘶吼,爐火還在熊熊燃燒。
    但這火焰,卻再也點不燃眾人心中的希望。
    天工司的廠房內,氣氛同樣壓抑。
    那群曾經意氣風發,誓要創造奇跡的年輕人,此刻一個個都垂頭喪氣,如同鬥敗的公雞。
    在角落裏,擺放著兩台嶄新的器械。
    一台,是珍妮紡紗機。
    它的木質骨架,在幾名從謝家請來的頂級木匠的幫助下,已經完美地複刻了出來。
    另一台,是飛梭織布機。
    它的主體結構,也已經搭建完成。
    但它們,隻是兩個沒有靈魂的空殼。
    張遠,這個曾經最狂熱的年輕人,此刻正蹲在珍妮紡紗機前。
    他的手中,拿著一個核桃大小的木質齒輪。
    齒輪上的每一個齒,都是他親手打磨出來的。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失敗了多少次。
    圖紙上的要求,太苛刻了。
    分毫之差,都不能有。
    可這世上,哪裏有那麽精準的尺子,哪裏又有那麽穩定的手?
    他將那個自認為已經完美的齒輪,小心翼翼地安裝上去。
    然後,站起身,深吸一口氣。
    他握住紡紗機的主輪,緩緩轉動。
    “嘎吱……嘎吱……”
    刺耳的摩擦聲,再次響起。
    那聲音,像生了鏽的鐵器在互相摩擦,聽得人心煩意亂。
    整台機器的聯動,磕磕絆絆,毫無順滑可言。
    幾個紡錘轉動的速度,時快時慢。
    上麵掛著的紗線,被這不穩定的力道一扯。
    “啪!啪!”
    幾聲輕響,紗線應聲而斷。
    張遠猛地停下了手。
    他看著那些斷裂的紗線,又看了看那運轉不暢的齒輪。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紡紗機的木架上。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他低聲咆哮著。
    另一邊,負責飛梭織布機的幾個匠師,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把被寄予厚望的“飛梭”,此刻正死死地卡在滑軌的中央。
    它身下的幾根經線,已經被撞得斷裂開來,一片狼藉。
    “不行啊,張頭兒。”一個鐵匠師傅愁眉苦臉地說道,“咱們打出來的彈簧鋼片,韌性根本不夠。”
    “要麽太軟,彈不動梭子。要麽太脆,彈幾次自己就斷了。”
    “還有這滑軌,要做到絕對光滑,實在是太難了。”
    失敗,還是失敗。
    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無法逾越的障礙。
    這群年輕人,第一次嚐到了現實的殘酷。
    神農司的試驗田,則成了整個格物院最大的笑話。
    那片被精耕細作的土地,此刻卻像一片被詛咒過的荒地。
    喬兮月提供的幾種種子,從京郊的皇莊,到江南的沃土,都試種了一遍。
    結果,卻令人絕望。
    要麽,種子埋進地裏,就像石沉大海,連一片嫩芽都看不到。
    要麽,就是好不容易長出了幾片蔫黃的葉子,還沒等農官們高興,就迅速枯萎,化為塵土。
    戶部侍郎王德忠,帶著一群老農,每日愁眉苦臉地蹲在地頭。
    他們看著那一片光禿禿的土地,無計可施。
    格物院裏,冷嘲熱諷的聲音,開始悄然響起。
    那些原本就對新政心存疑慮的守舊派官員和匠師,此刻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我就說吧,公主殿下的想法是好的,但終究是紙上談兵。”
    “是啊,煉鋼煉不出來,紡車轉不動,現在連地都種不出來了。”
    “最可笑的還是那個神農司,還說什麽從空氣裏抓肥料?真是天大的笑話!”
    失敗的陰影,如同瘟疫一般,在整個格物院蔓延。
    所有人的心頭,都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夜,深了。
    格物院裏萬籟俱寂,隻剩下幾盞孤零零的燈火還在亮著。
    匠師們早已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隻有一個人,還在窯爐區徘徊。
    王大匠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如同一個孤魂野鬼。
    他的腳下,是那堆積如山的碎磚。
    每一塊碎片,都像一把刀,割著他的心。
    他那雙曾經能看透爐火的眼睛,此刻卻渾濁不堪,充滿了血絲與痛苦。
    他一輩子的驕傲,他窮盡一生的經驗,在這冰冷的失敗麵前,被碾得粉碎。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堅持了一輩子的東西,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王大匠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剛剛炸裂的磚塊碎片。
    那碎片,還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手心。
    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那點皮肉之苦,又怎比得上他內心的煎熬。
    他看著那塊碎片,看著上麵那絕望的裂痕。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將他徹底淹沒。
    放棄吧。
    一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或許,公主殿下真的錯了。
    或許,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麽高爐。
    就在王大匠心灰意冷,準備將手中的碎片扔掉時。
    一個纖細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王大匠甚至沒有察覺。
    直到那個身影,將一個食盒,輕輕地放在了他身旁的石桌上。
    他才猛然驚醒,回過頭來。
    月光下,喬兮月靜靜地站著。
    她穿著一身素色的長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
    也沒有問任何關於失敗的問題。
    她隻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土塊。
    然後,遞到了王大匠的麵前。
    那土塊不大,隻有拳頭大小。
    卻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從未見過的純白色。
    在月光下,甚至泛著一絲淡淡的熒光。
    它的質地,細膩如膏,仿佛輕輕一捏,就會化開。
    王大匠愣住了。
    他看著那塊古怪的白土,又看了看喬兮月。
    喬兮月平靜地開口,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波瀾。
    “王大匠,用它,混合最好的高嶺土,再燒一次。”
    說完,她便轉過身,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準備離開。
    王大匠愣愣地看著手中的土,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了行禮,忘了詢問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然而,就在喬兮月踏出窯爐區,即將隱入黑暗中的那一刻。
    她的腳步,突然一個踉蹌,身體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她下意識地用手扶住了旁邊的牆壁,才勉強站穩。
    那一瞬間,月光照在了她的臉上。
    王大匠看得清清楚楚。
    公主殿下的臉色,白得嚇人,沒有一絲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