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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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克從廠子出來,走出廠門前的小道,來到主街道上。
小道是泥土地,被踩得板實,兩旁雜草叢生,偶爾有幾株野菊從石縫間掙紮出來,在初秋的風裏微微搖晃。
他一腳踏上主街的青石板路麵,腳步聲頓時清脆起來。
遠處有軍用卡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車輪碾過不平的石板,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車後揚起一片黃塵,行人紛紛側身掩麵。
更多的行人,都是步行。
偶爾有自行車駛過,鈴鐺叮鈴鈴響得清脆,騎車的人身子微微前傾,褲腳用夾子夾住,防止卷進鏈條。
人力三輪車也有,但不多,車夫曬得黝黑,脖子上搭一條發黃的毛巾,蹬起來車廂微微晃動,裏頭的客人也隨著節奏輕輕搖擺。
男女老少大多穿著藍、灰、黑色的棉布衣服。不少人的袖口、肘部、膝蓋處打著補丁,針腳細密,有的顏色深些,有的淺些,顯然是不同時期縫上去的。但人們的神情卻並不萎靡。
一個老漢推著獨輪車,車上堆著高高的麻袋,他額上沁出汗水,嘴角卻帶著笑意;幾個年輕女子並肩走著,辮子甩在身後,不知說到什麽,一齊笑了起來,聲音清亮。
牆壁上刷著白色的大標語:“生產建國,勤儉節約!”,字跡有些斑駁,顯然刷了有段時日。
而一些新粉刷的,“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帝國主義的任何挑釁!”、“保衛世界和平!”、“反對侵略戰爭!”、“和平一定戰勝戰爭!”,墨跡似乎還未幹透,在陽光下泛著濕潤的光澤。
標語旁邊還貼著宣傳畫,畫著緊握拳頭的人民和張牙舞爪的老虎,老虎頭上戴著星條旗帽子。
陳曉克的心情複雜。
他知道曆史的方向,知道這場戰爭的意義,知道中國將會在硝煙中站穩腳跟。可他隻能做一個旁觀者,至多是一個小心翼翼的推動者。
老人警告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時空的脆弱性超乎想象,過快的改變可能引發不可預知的崩塌。
街邊的店鋪大多開著門。食品商店門口擺著幾個敞開的麻袋,裏麵是糧食、油桶、粗鹽和黑褐色的糖塊,一塊木牌斜靠著:“限量供應,憑票購買”。
不遠處那家食鋪飄出淡淡的飯菜香,這個時間點正是吃飯的時候,但裏麵隻有三兩個客人,默默地吃著麵前的東西。
陳曉克走進去時,所有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他的棉布橄欖綠T恤顏色奇特,工裝褲的款式前所未見,高邦皮鞋沾了些塵土,但皮料和做工明顯不同於常見的布鞋或膠底鞋。
最顯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塊表,金屬表帶在昏暗的店裏閃著微光。
夥計愣了片刻才趕忙過來,用抹布擦了擦本就幹淨的桌子:“貴官,你要吃點什麽?”語氣裏帶著試探和恭敬。
“你這有什麽?”
“貴客你看看。”夥計指著牆上掛著的木牌菜牌。
上麵的字是毛筆寫的,有些潦草。陳曉克大致認得“紅燒”、“清蒸”、“小炒”等字,但具體是什麽菜卻難以分辨。
他索性指著一個看起來最實在的:“就來份辣椒炒臘肉吧。”
“好嘞!”
“我看門口有瓦罐湯?”
“是的,今日有肉餅湯和香菇湯。”
“要肉餅的。”
夥計唱喏著朝後廚報菜,聲音響亮。店裏其他客人低頭吃飯,但眼角餘光仍不時掃過來。
菜很快端上來。
一大盤辣椒炒臘肉,油光鋥亮,肥瘦相間的臘肉片微微卷起,青紅辣椒點綴其間,香氣撲鼻。
瓦罐湯冒著熱氣,用毛巾墊著端上來,揭開蓋,一股更濃鬱的肉香散開。肉餅沉在罐底,不大,但厚實,旁邊臥著一個小巧的雞蛋。
米飯是糙米,顏色微黃,顆粒分明。
陳曉克吃得額頭微微冒汗。臘肉鹹香,辣椒夠勁,肉餅湯鮮醇。他足足吃了兩大碗飯,將菜和湯掃蕩一空。
這頓飯花了他不少,但他覺得值——這是真正屬於這個時代的、紮實的味道。
付賬時,他注意到夥計和掌櫃對他拿出的鈔票格外仔細地查看,但沒說什麽。
吃飽後,他沿著街道慢慢逛。
看到一個“廖記雜貨鋪”,門麵不大,玻璃櫃台擦得亮堂。他想起宿舍裏還缺不少東西,便走了進去。
店裏貨物擺放得整齊有序:搪瓷缸子印著紅雙喜或工農兵圖案,一卷卷棉線、一盒盒火柴、一塊塊黃肥皂、一摞摞粗糙的草紙,還有針線、紐扣、鐵釘、手電筒等等。
空氣裏混雜著肥皂、紙張和鐵器的氣味。
他選了一個印著“建設新中國”字樣和齒輪麥穗圖案的搪瓷臉盆,一個竹殼暖水瓶,一個軍綠色鐵皮水壺,一包蠟燭,以及一副碗筷。
店員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拿出算盤,劈裏啪啦一陣脆響,報出一個數目。
陳曉克抽出幾張“仟圓”券遞過去。
接著他又找到一家棉布坊。這裏人稍多些,櫃台前圍著幾個婦女,正在挑選布料。
貨架上堆著一匹匹棉布,顏色以藍、黑、白、灰為主,也有少量印著細碎花紋的。空氣中飄浮著棉紡品特有的味道。
他需要厚實的棉被。店員推薦了一種新到的棉胎,又重又密實。他買了兩床棉胎,外加兩個填充了穀殼的枕頭和一條藍白格子的床單。結賬時,他拿出一張“壹萬圓”券。
店員接過錢時仔細摸了摸,對著光看了看,又瞥了他一眼。旁邊一位正在看布料的婦女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幾下。
這一下子就花掉了一個普通工人大半個月的工資。
抱著沉甸甸的棉被,提著叮當作響的鐵壺臉盆,他走在回程的路上。夕陽給青石板路鍍上一層金色,遠處廣播裏傳來嘹亮的進行曲和時政新聞播報。
行人步履匆匆,但臉上有種奔向明確目標的篤定。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有燒煤的煙味、泥土的腥氣、遠處食鋪的油煙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一個嶄新國家的生機與粗糲。
他的“前進機械修理廠”還隻是一個空殼,幾間舊廠房,一些最基本的工具,和口袋裏迅速縮水的資金。他不能大規模直接從現代搬運物資,隻能帶來最核心的、這個時代無法製造的零件和知識。大量的基礎物資——鋼鐵、煤炭、木材、甚至工人的吃喝拉撒,都必須在這裏解決。
“下次回去,得多帶些銀錠,”他盤算著,“還得盡快找到穩定的原材料供應商。”仿製銀元太麻煩,費用還高,但無標記的銀錠就好解釋多了。祖上藏的,或者以前亂世裏做生意的積累——這個時代,總有些說不清來源的財富。
挑戰巨大,但每當他看到牆上那些鬥誌昂揚的標語,看到人們眼裏那股相信明天會更好的光,他就覺得,這片土地蘊藏的力量,或許比他那些來自未來的知識更加磅礴。
他加快了腳步,手裏的東西很沉,但前方的路,似乎也更清晰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