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忠勇伯態度和藹,不像是憋著壞

字數:9029   加入書籤

A+A-


    “你要恭喜什麽?”外頭傳來史湘雲的聲音:“誰得了什麽好處?”
    鶯兒忙打簾子請史湘雲進去。
    史湘雲嬌聲道:“回去蘅蕪苑太遠了,再走一趟,我怕是要餓死在半路上。”
    “你隻管來便是,咱們兩個素日是最好的,你又對我多有維護,來這兒才是應該,你若不來,我反而要怪你的。”
    薛姨媽也忙讓座,又叫了丫鬟端茶點:“若是餓了就先墊一塊,隻是不許多吃,馬上要吃飯了。你看你林姐姐,就是整日吃點心不吃正餐,才搞得身子骨弱的。”
    連著打了兩個岔,還是沒打消史湘雲的好奇心,見她又問,薛寶釵解釋了一句。
    “方才聽丫鬟說,那忠勇伯要認顰丫頭做妹妹,所以我說要恭喜她。”
    史湘雲神色黯然,自怨自艾道:“她有什麽可恭喜的?我繈褓裏就沒了父母,她好歹還見過父母。她來了之後,老太太也不疼我了,愛哥哥也不理我了。我——”
    薛寶釵拉著她的手,焦急道:“這話你隻好在我麵前說,斷斷不可叫旁人聽了去。她原本就有些小性子的,鬧開了老太太反倒要說你不懂事。”
    史湘雲氣呼呼地哼了好幾聲,又道:“這算是什麽認妹妹?不曾擺酒,不曾開宗祠寫入族譜,就是哄小孩兒玩呢。”
    這話薛寶釵愛聽,臉上卻擺出嚴肅來,訓斥道:“你聽聽,這是你一個懂禮知書的大姑娘該說的話嗎?都是姐妹,該寬宏大量才是。”
    “我可沒你那麽好心。”史湘雲反駁:“平日裏也沒見她少刺你,我可不能當沒聽見。”
    史湘雲發了一頓脾氣,總算是好些了,趁著她去整理洗漱的功夫,薛寶釵小聲道:“要尋個理由把忠勇伯認妹妹的事兒宣揚出去,史丫頭嘴不嚴,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懟上了,得把咱們家摘出去。”
    賈母院子裏,幾位姑娘出去,賈璉也堵到了鴛鴦,由她帶著進了賈母房裏。
    雖然賈璉說得還沒鴛鴦細,但是再聽一遍“忠勇伯態度和藹,也不曾擺架子,有說有笑的,不像是憋著壞”,賈母還是挺高興的。
    她微笑著教育賈璉:“回去跟你媳婦好好過日子,別總吵架,她沒日沒夜管家就夠忙的了,還要管你屋裏那兩個——誰都不是省油的燈。”
    賈母說完,又叮囑一句:“你老爺給你的丫鬟我就不多說了,尤家那個既然是二房,要出了孝才能圓房。”
    賈璉一一聽了,連聲說是。
    他這邊出來,回到自己院子裏,就看見王熙鳳正洗漱換衣服,嘴裏還含了一片參。
    “預備著香湯,一會兒漱口,別叫她們聞見我嘴裏的參味兒。”
    平兒笑道:“早就預備好了,已經晾涼了。”
    賈璉也知道王熙鳳性子要強,除非起不來床,是絕對不能叫人看見病容的,他便道:“你也歇兩天,以前也沒見你這麽殷勤伺候老太太吃飯,何苦來著?”
    “你知道什麽?”王熙鳳反駁道,至於解釋,那是沒有的,以前興許還能說,現在她是絕對不能跟賈璉示弱的。
    院子裏還有個等著她死了好當新二奶奶的狐狸精呢。
    以前她如日中天,管家管得又好又得人心,現在呢?
    現在賈家收益一年不如一年,她徹底成了管家三年,貓狗都嫌。
    她不日日去奉承老太太,沒人給她撐腰,她還怎麽管下去?
    王熙鳳收拾妥當,往賈母屋裏去了。
    這時候外院的婆子正在賈母屋裏回話。
    “忠勇伯那兩個下人,就跟悶嘴兒的葫蘆一樣,什麽消息都沒打聽出來。就知道他們穆家大管家叫苗鎮川,管侍衛的頭領叫湯鬆柏,還有個帳房文書的頭,叫趙敬誠。”
    賈母眉頭皺了起來,這還用人打聽?
    忠勇伯府要在京城交際,這些跟外頭有聯係的人,不用打聽自己上來就得介紹,就好像人人都知道他們賈家的大管家是賴大。
    “既然是軍隊帶回來的,興許嘴是嚴一點。”賈母不太開心,不過還記得不能苛待下人:“賞她二兩銀子,送她出去吧。”
    鴛鴦領了人出去,正好跟來跟賈母吃飯的媳婦們姑娘們打了個照麵。
    賈家這些人,話不說清楚,那不等明天早上就有流言了。況且她身後又跟著一個絕對不會來內院的臉生的粗使婆子。
    鴛鴦笑著跟賈寶玉說:“老太太知道你喜歡那馬,特意叫了外院的婆子來問,可惜忠勇伯連馬夫都帶了兩個,沒叫旁人近他的馬。”
    馬?什麽馬?
    賈寶玉反應過來。哦,是他找的借口。但是賈寶玉一向自詡體貼,張口就來:“謝謝鴛鴦姐姐替我費心了。那樣的馬,騎上去怕是老太太跟太太都要擔心的。”
    王夫人一聽見能往孝順上靠,臉上立即就有了笑意:“寶玉是最孝順的,時刻心裏都有老太太跟我這個太太,也不枉我們疼他。”
    也沒別的辦法了,過完年就十八了,說他文不成武不就都是抬舉他,再不孝順……總不能還誇一個馬上成年的男孩子長得好看吧。
    眾人進去,王熙鳳笑道:“老太太既然準備了好吃的,怎麽不吩咐人叫我去?”
    “饞嘴兒的猴兒。”賈母大笑:“你不長腿?我不叫你,你就不來了?”
    穆川的禮,就是這個時候送來的。
    賈母神色輕鬆許多,時間拿捏得正正好。
    看見屋子正中間擺著的那一筐碳,薛寶釵下意識看了看林黛玉,怎就一筐?莫不是裝樣子?
    哪知道婆子接著道:“忠勇伯府送了十筐碳來,隻是都抬來怕是汙了老祖宗的地,其餘九筐先送林姑娘屋裏了。”
    薛寶釵忙偏過頭,小聲跟史湘雲說起話來,好像全然不在乎這個。
    “十筐碳——”賈母故意一頓,直到大家都安靜下來,這才繼續道:“也能燒一個月了。”
    她這就是暗示薛家,手別伸那麽長,別總惦記別人屋裏的東西。
    薛姨媽一點不見窘迫的,反而笑道:“我看那筐上還是黃簽字,這位忠勇伯的確是風頭正盛。林丫頭有福了。”
    林黛玉神色略有黯然,外祖母……再說對她好,她也沒少被擠兌,也沒少聽閑話,隻事後幫她說兩句話,事前呢?
    她是非受這個委屈不可嗎?
    這究竟是為什麽呢?她並不敢往下深想。
    “老祖宗說的是。”探春接話道:“上回分就挺沒規矩的,不過兩塊碳,誰眼皮子竟淺到這地步?”
    她還想往下說,一想起薛寶釵,她就一肚子的氣。
    原先薛寶釵總踩林姐姐,那也就算了,橫豎不是她們家的人。可姓薛的連她們賈家的女孩子都踩。每每踩著她們裝大度裝體貼裝懂事,攪合了多少事情?誰能忍得了這個?
    可惜王夫人咳嗽了一聲,探春生生把後半句話憋下去了。
    “來看看忠勇伯給你們送了什麽?”王夫人和煦地笑著:“聽說他是種地的出身,又是突然發跡的,也不知道送的東西合不合規矩。”
    林黛玉總覺得這種話是在針對她,可深究起來,那惡意又隱藏得極深,就好像在一步步試探她的底限一樣。
    不過下午穆川的縱容的確給了她勇氣……是自己人呢。
    “二舅母說得是,若是不合適,便叫送回去吧。”
    賈母眼皮子一抽,送回去就是打臉了,老死不相往來都是輕的,忠勇伯在太上皇皇帝麵前說兩句賈府的不是,別說外頭的賈家,就是宮裏跟皇帝同床共枕的娘娘也招架不住。
    “我一個老太太陪著你們餓著肚子,趕緊看吧。”賈母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
    賈寶玉去拿了帖子讀給賈母聽。
    “是文房四寶。”賈寶玉說:“給林妹妹還有一塊懷表。”
    “哦,懷表可是個好東西。”傳進來還不到二十年,賈母也沒有的。
    “南安太妃也有一塊,我見過的。”史湘雲道,又湊過去看丫鬟捧給林黛玉的懷表:“你這個好像沒南安太妃的大。”
    林黛玉擰了兩圈發條,這才道:“枉費你去了那麽些公侯家裏,又結實了那麽些權貴,這東西越小越難做,越小越精貴,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又沒有這個。”史湘雲回應道:“難不成你就有?”
    她原先的確是有的,可惜……林黛玉餘光掃了一眼王熙鳳,父親重病過世,家裏許多東西都不知去向了。
    當日璉二哥也有解釋,說是家賊難防,管家小廝等等帶著東西跑了。
    她隻能相信。
    賈寶玉下意識不想林黛玉關注落在旁人身上,尤其是外男,他笑道:“這忠勇伯倒是會送,文房四寶都是一樣的。林妹妹,我看看你得了什麽。”
    有了賈寶玉帶頭,幾位得了東西的姑娘把油紙包都拆開了。
    筆墨紙硯,筆是一套四隻上好的狼毫,墨用紅紙繩綁著,上頭還鑲嵌了金箔,紙是——
    賈寶玉眉頭皺了起來:“怎麽一人就五張紙?這也不像是宣紙,不是生宣也不是熟宣。不過倒是挺精致的,似乎還有蠟,滑滑的。”
    “拿來我看看。”林黛玉招手:“這是冰紋梅花玉版箋,是宮廷禦用箋紙,我小時候聽說一年造不了兩百張,不知道如今能造多少了。”
    “誒呦。”王熙鳳忙笑道:“這忠勇伯家裏好東西不少呢。我數數,咱們家三位姑娘,還有林妹妹,薛家兩位姑娘,還有史大妹妹,一共三十五張,許是除了宮裏,就咱們家最多了。”
    有了這紙,剩下的玉石硯台就沒什麽可看的了。
    林黛玉手裏拿著箋紙,輕輕晃著,跟薛寶釵笑了笑。
    禦用的。一連兩次都是禦用的。
    她這才發現,她其實並不是不在乎,也不是麻木,她是因為沒有人向著她,隻能往內強忍。
    “這墨貴重,還有金箔呢。”
    “是油煙墨,適合工筆寫意。”
    薛寶釵跟惜春的聲音同時響起,林黛玉又笑了笑:“誰都不如寶姐姐眼尖,竟無一人看見那金箔。”
    來了個忠勇伯,竟叫她抖起來了。
    王夫人道:“摸了墨的趕緊去洗手,別說老太太,我都有些餓了。”
    賈家吃上飯,穆川也幾乎是同時吃上了飯。
    眼前這桌酒席,想必是去李老將軍家裏打聽過的。
    有他愛吃的牛肉和羊腿,還有個切絲的生白菜心。
    酒也隻有兩壺,正在熱水裏溫著。
    這就讓人很舒服了。
    穆川客氣道:“李老將軍年歲高了,冬天不太舒服,吩咐跟幾位說聲抱歉,他來不了。這位是李老將軍的孫子,今兒陪著一起來的。”
    能請來一個就算不錯了,況且有李老將軍的孫子過來,也算給足了麵子。
    再說李老將軍的確是年紀大了,定南侯府的事兒,如今都是他兒子帶著幾個管家辦的。
    為首的順天府尹孟大人舉了酒杯,笑道:“咱們這也算是給忠勇伯接風洗塵。真要喝起來,誰都喝不過忠勇伯,不過兩杯薄酒,是個意思。”
    頭一杯大家都幹了。
    雖然天色將暗,冬日的傍晚是冷風嗖嗖,但室內卻還溫暖如春,擺放在桌上的菜也是精心烹飪過的,桌子下頭還有個暖爐烘著,就是葷菜,也不怕涼了油膩。
    酒過三巡,三位京城的地方官讚歎了穆川的英勇,又誇了李承武是虎父無犬子,前程一片光明。
    穆川也不是毫無情商那種人,李承武一年半以前還是紈絝,總之話就沒落在地上過。
    一頓飯吃完,賓主盡歡,三位地方官送了穆川跟李承武出來,也各自道別,分頭離開了。
    宛平縣衙距離京城七八十裏地,這個點,就算是騎馬也是回不去的。
    馬車裏的柯大人正想是去客棧住一晚上,還是去再喝個酒,馬車忽然被人敲響了,聲音還挺熟的。
    正是才喝過酒的忠勇伯穆川。
    “柯大人?”
    本來就沒喝兩杯酒,這麽一激,那點酒化成汗全出來了。
    車夫停了馬,又被隨行的下人拉去一邊說話,穆川上了馬車:“柯大人,我有一事為難,想請柯大人幫忙。”
    穆川上馬車的那一下子,馬車都往下沉了沉,柯元青眼皮子跳了跳,想起京裏官場上的傳聞。
    他這馬車也不比戶部大門結實啊。
    “將軍請講。”柯元青拱拱手,留心聽著。
    “我有幾個一同征戰多年的手下,如今年紀到了要退伍,我家裏還有幾口男丁,吃不了種地的苦。不知道宛平縣衙可缺雜役?他們做些捕快、收糧又或者緝凶的活兒,都是極好的。”
    這算是穆川升官發財扶持家族計劃裏的重要步驟。
    雜役雖然不是官,更加不是吏,也不是讀書人,甚至說起來還是賤籍,三代不得科考的。
    但捕快是可以傳家的職位,尤其是京城這地方,每年吃喝不愁,能養活一大家子還能有結餘。
    地方官幹三年拍拍屁股走了,真正維持縣衙運轉的,反而是下頭這些吏和衙役。
    至於三代不得科考,這個也容易,往平南鎮一送,一來一回身份就洗白了。
    況且穆川也想過的,他們家讀書……就沒那個環境,沒個三五代是不成的,既然這樣,索性兩把抓,從底層做起,占據縣衙的關鍵職位,一樣能左右縣令。
    反而比讀書當官更持久,更能養成一個大家族。
    到時候有知道怎麽維持縣衙運轉的雜役,也有能考中進士的讀書人,這不兩全其美。
    因著才吃過酒,也知道穆川說話很是直接,再加上他那張嚴肅又很值得信賴的臉,柯元青道:“宛平縣管了一半的京城,光京城人口就不下百萬了,再加上周圍的鄉裏,人手總是不夠,大人既然開口,那就是一個捕頭,五名捕快,正好一隊。大人選好人,叫他們去找我的師爺喬紀便是。”
    柯元青答應的很是幹脆。
    理由也很簡單,將來林家村的地會全部記在忠勇伯名下,到時候這位一等伯不開口,他這個縣令是一石糧食都收不上來。
    既然如此,不如送他幾個官服衙役名額,就是看著這幾人的份上,忠勇伯也得稍稍意思意思,不然衙役的月俸哪裏來呢?
    不過……
    柯元青又道:“宛平大興兩個縣衙的縣令任期隻有一年,我明年端午過後就卸任了,將來的事情我可不能保證。”
    穆川笑道:“大人不用擔心,明年……大人可要萬民傘?”
    這玩意誰不想要?
    柯元青為難地猶豫:“有些過了,請些鄉親們往縣衙送些吃食牲畜便是。”
    “放心,我叫他們舉著青天大老爺的牌子,從禦史衙門門口過。敲鑼打鼓,熱熱鬧鬧。”
    柯元青才四十歲的臉,就笑出了一臉褶子。
    不過等他從滿足的情緒裏出來,卻見穆川沒有告辭的意思,畢竟是才做了交易,也不好趕人的,柯元青正說要不要邀請忠勇伯一起聽曲兒去,就聽他又說。
    “還有一件事兒,得請教柯大人。”
    柯元青屏息靜氣:“將軍請講。”
    “十幾年前,我家裏有一塊地,被人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