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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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璟頂著沉甸甸的鳳冠,穿著厚重的吉服,一連幾個時辰,頭痛又腰酸。
    偏偏屋裏屋外既有禮官又有女使,想鬆快都不行。
    一般人家的新娘子在洞房裏沒這麽多規矩,至少不用一直端坐著。
    但這宮中禮官是皇後安排的,盯得很緊,要一直等到駙馬來了,才能開始主持婚儀。這整晚也不會走,明日一早方才回宮。
    他的兩名貼身侍女陪嫁出閣,偶爾能遞些茶水給他,但是別的也都幹不了。
    謝璟就這麽坐在婚床上幹等著,越來越難受,對於駙馬的心情已然從一開始的“越晚見越好”轉成了“那小子吃席還想吃多久,怎麽還不來?”
    太過無聊,他在腦中先把皇帝皇後和太子來回罵了兩三遍,然後開始罵餘下的一堆欺負過他的皇子公主,再接著罵害過他母親的妃嬪,繼而是罵拜高踩低的宮人……幾乎沒人可罵了,門外通傳,駙馬來了。
    謝璟手持喜扇遮麵,看不到駙馬,隻聽見禮官引他上前,腳步聲停在不遠處。
    “殿下久等了。”
    喻青進門時一瞬間想到的是聞朔教她的大婚之夜如何掀開蓋頭的那番言論,心裏甚至還推演了兩遍,看到七公主的時候才意識到公主成親是沒用蓋頭的,而是用喜扇。
    提前做的準備作廢了,她有點心慌,想著:“應該和掀蓋頭一樣吧,先好好地看她,再誇她漂亮……”
    喻青緩緩撥開謝璟手中的紛繁華麗的金扇,露出一張昳麗生輝的美人麵。
    她是真的看愣了——清嘉公主比那副畫裏好看太多了。
    宮中畫師的手藝竟這麽拙劣麽?
    她感覺連公主十分之一的姿容都沒畫出來。
    兩個人這一個多月緊趕慢趕地成了親,還是第一回見到彼此的臉。
    謝璟也看著喻青。喻青的聲音文雅清澈,並不難聽,真人竟然也完全不像一個武將。
    成親以前他以為會是個五大三粗直眉楞眼的漢子,但此人麵容清雋,文質彬彬,在大紅喜袍的映襯下更是神采奕奕,還真是一幅翩翩公子的模樣。
    在被撥開扇子前,謝璟正蹙著眉,本來是盡力掩飾心裏的嫌惡的,但是這麽一對視,不知不覺眉頭就鬆了下來。
    兩人各有各的意外,兩三息內一時無話,謝璟才開始不自在。
    怎麽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想什麽呢?
    謝璟咳了一聲:“駙馬。”
    喻青反應很快,意識到自己看入神了,她馬上找補道:“……殿下天人之姿,臣從未見過此等美貌,一時失禮,殿下莫怪……”
    緊接著她發現公主臉有些紅,是害羞了嗎?
    怪她,怎麽能直勾勾地盯著人家?這可是公主啊。
    謝璟心想,這是調戲到他頭上來了。看著老實,竟然油嘴滑舌。
    他在心裏罵對方不要臉,可看著喻青的眼睛,又不免意外。
    有些男子見了美人,猥瑣色心全都寫在臉上,但喻青的神色卻顯得認真誠摯,毫無邪念。
    禮官念了一通賀詞,兩人喝交杯酒。
    公主的衣袖拂過時,喻青聞到對方身上的清香。
    她不懂香料,心想這定是皇家華貴的熏香。半點不膩人,格外沁人心脾。
    女官又拿了金錢彩果等,撒在了婚床之上,這是嫁娶時都有的撒帳禮。
    喜果裏有的花生、蓮子、紅棗,即“早生子”的寓意,禮官又說了一番吉祥話,先是感念天子隆恩,再誇兩人品貌性情十分般配,最後祝新婚夫妻琴瑟和鳴、百年好合。
    別的還好說,聽到“早生貴子”這個彩頭時,兩個新人僵了一下。
    新婚夜最大的問題擺上來了——怎麽把圓房這一步混過去?
    一應禮節結束,禮官侍者從房內退了出去,留下貼身伺候公主的兩名婢女。
    紅羅紗帳,喜燭搖曳……再往後就是新人同寢而眠了。
    圓房是自然不可能圓房的。
    喻青本來準備好了幾個借口,比如說自己不久前被大師算出殺孽太重、命格過硬,容易衝撞了公主;或者是之前在關外負傷還未痊愈;亦或是幹脆表示自己有隱疾正在慢慢治……
    總之同房的事得先等等。但麵對貌美如花的公主,突然不知如何開口,就算說出個花來,新婚之夜不能同房是事實。
    哪有大婚之夜夫婿不願親近自己的?惹公主傷心可怎麽辦。
    公主金枝玉葉地嬌養在宮裏,沒受過委屈,才一嫁人,就被冷遇,太過分了。
    她得先鋪墊鋪墊……實在沒有麵對這樣一位嬌美羞澀的姑娘的經驗,喻青這時後悔沒好好跟聞朔取經了,她實在是笨嘴拙舌。
    謝璟跟貼身侍女使個眼色,那姑娘上前,行了個禮,道:“駙馬爺安好,奴婢名喚秋瀲,這是冬漓,我們二人是近身服侍清嘉殿下的。”
    喻青點點頭:“秋瀲,冬漓,我記下了。”
    秋瀲道:“今日是殿下與駙馬大喜的日子,隻是事有不巧,公主氣血不調,今日不太爽利,恐怕得早些歇息了。”
    嗯?喻青下意識看向公主,而清嘉回避視線,同為女子,喻青立刻便懂了,葵水麽?
    正和她意,喻青鬆口氣,毫不猶豫地應下:“臣明白了。那……臣今夜宿在別處?不打擾殿下就寢。”
    秋瀲本來還準備再圓幾句的,沒想到駙馬這麽好說話。
    謝璟感到意外,剛才此人還盯他看個不停心懷不軌,結果怎麽如此幹脆利落,甚至連不情願都看不出來?
    喻青說罷,真的打算行禮告別,謝璟連忙叫了他一聲:“……駙馬?”
    宮中禮官都在院中偏房,喻青一走,新婚夜分房而居,傳到皇後耳朵裏就麻煩了,謝璟不想節外生枝。
    喻青隻見公主的眼睛忽閃幾下,道:“……今晚是你我新婚之夜,怎麽好去別處呢?還是……留下來吧。”
    清嘉公主的聲音低且柔,小心翼翼的。
    喻青完全拒絕不了,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做得不妥當,就算不同床共枕,也不能在洞房花燭夜讓新娘獨守空房啊。
    “那殿下不介意的話,臣就留在此處。殿下放心,臣定不會逾矩的。”
    其實謝璟很介意。
    但他對喻青露出一個微笑:“……嗯。”
    侍女服飾公主更衣梳洗,那身禮服和發髻都非常繁重,拆了好一會兒,喻青乖乖等在屏風後,聽著聲音叮叮當當的。
    她心想今天一整日下來一點都不輕鬆,趕上葵水得多難受?金冠首飾加在一起,不得好幾斤重……公主她一定很累了。
    清嘉走出來,已經換掉婚服,穿著緋色的裏衣,長發垂至腰際,她重新坐回婚床上。
    “駙馬勞累一天,應當也累了罷,”她輕聲細語地說,“讓人服侍你梳洗就寢?”
    喻青在府中也用不著下人伺候太多,道:“不必勞煩,我自己來就好。方才來之前其實潔過身……不然酒氣太重。”
    謝璟一愣,喻青衣冠整齊,隻有在燭光下才看得清,對方的鬢間頸側的發絲有些許濕意。
    謝璟素來喜潔,受不了汙濁,這麽說他也想起方才兩人共飲交杯酒時挨著極盡,但他沒有察覺對方身上有任何酒臭亦或是汗塵,氣息非常清爽。
    他心想,倒是挺幹淨。
    聽說行伍出身的人,很多都粗糙隨便、不拘小節,知道被指給一個武夫後非常排斥。
    這喻青……還不太讓人生厭。
    謝璟勉強關心他一句:“頭發還未幹透,直接睡下該著涼了,快些摘下發冠,仔細再擦一擦。”
    在宮裏這麽些年,清嘉公主一向都是性情溫順、嫻靜善良,說些好話對謝璟來說很容易。
    而喻青卻很少聽到這種關心,她自幼習武,十幾歲時跟著父親打仗,這幾年又常駐邊關。
    別說隻是發尾濕著睡一覺,就算整個晚上埋伏在冰冷的河水裏都能忍得下來,像這樣的小事她自己根本也不在意。
    喻青還真不大習慣,到了現在,終於產生了一點“今後我有妻子了”的實感。喻青心想,這就是常說的所謂溫柔鄉?
    喜房今夜除了新婚夫妻外不留外人,秋瀲和冬漓服侍完了也得按規矩去外麵過夜,屋裏就剩了謝璟和喻青兩個人。
    婚房裏的床大得出奇,比他在宮裏寢殿裏的床大兩倍,別說是躺兩個人,就是四個人都睡得下。
    燭光搖曳,簾帳半掩,謝璟不太放心地向外看了一眼,見喻青就在窗邊的小榻上和衣坐著,正要吹熄燭火。
    “等等。”謝璟說。
    喻青抬起頭:“嗯?”
    “……你就這麽睡下嗎?”謝璟道。
    喻青一愣,猶豫了,難道公主還是想讓她去床上?雖然兩個女人也……沒什麽問題,可是她向來不習慣和任何人親近。
    對於自己的秘密,喻青十分敏感,不能冒任何被人發現的風險。這麽端方的公主,想必是不會對自己做什麽的,但是她依然不放心……
    公主說:“都沒有鋪被褥呢。”
    哦,還好,不是讓她過去睡。喻青說:“這榻上挺軟和的,沒事。”
    公主說:“……這怎麽行,這邊有多的,你拿去。”
    謝璟心想,他才不關心喻青睡得好不好,他主要害怕這人半夜三更嫌硌嫌冷,再過來自己床上或者出門使喚別人送。
    公主的聲音很低柔,聽在耳中,句句關心字字懇切,喻青不好意思讓她再堅持,於是還是拿了被子,並且替公主把床邊的燈燭熄了。
    昏暗中,謝璟看喻青利索地鋪好躺下,也窸窸窣窣地躺回床上。
    他累得很,渾身都開始泛酸,但想著外麵有個人,又遲遲無法安穩入睡。
    這一天其實比他想象中要順利,很多困難都沒有發生。
    本來以為洞房花燭夜和“夫君”獨處會是場劫難般的經曆,甚至他和秋瀲冬漓提前串好了,如果這位習武的世子要強迫他,他一摔杯子就讓她倆進來,不過這樣一來大概要被皇後叫去苛責;他還準備了迷藥以防萬一,可以先把喻青放倒,然後忍受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在枕邊鼾聲如雷……但是喻青很好說話,態度恭敬,性情平和。
    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是裝裝樣子吧。
    謝璟又害怕對方可能在伺機而動,又小心地探出床帳,確認那個身影在榻上沒有異狀。
    而黑暗中喻青突然小聲道:“殿下,怎麽了?”
    謝璟嚇了一跳,心想,還真沒睡!
    喻青耳力過人,她聽見床那邊有動靜,心想公主是有什麽吩咐?有哪裏不滿意?她一個人嫁到這裏,沒有親近的人陪著,會孤單害怕嗎?
    她要翻身下去,隻聽公主說:“……我、我看看你睡得好不好,榻上是不是太硬了?”
    喻青道:“沒有。”
    公主:“那你怎麽還醒著?”
    喻青咳了一下:“……今日成親有些興奮,殿下見笑了。”
    公主:“……”
    喻青說:“不用擔心我,殿下快歇息吧。”
    她心中泛起一陣溫軟。
    清嘉貴為公主,沒有一點張揚跋扈亦或是驕縱任性,相反,她像一株靜美的名花,溫柔平和,善解人意。
    明明她自己也很累,這一個晚上,卻三番兩次地惦記著喻青的感受,有些拘謹,但關心都是真的。
    可惜……喻青心想,公主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不會知道她的夫君其實是個偽裝出來的假相。清嘉是個無辜之人,喻青不禁有些愧疚。
    而謝璟正在床帳裏,剛才被喻青乍然出聲驚出的冷汗還沒散。想起喻青說的因為成親而睡不著,又有些許不自在。
    喻青也很倒黴,原本天高皇帝遠,鎮守一方好好的做將軍,被一紙皇命扣在京城,娶了個妻子,但其實永遠都不可能圓房。
    相貌尚可,品行暫且沒找出汙點,目前可以稱得上正人君子。對自己既恭敬也誠懇,態度一絲不苟。
    如果沒有結為夫妻這一層關係,興許謝璟不會討厭他……但謝璟把對宮裏那些人的厭惡一並也遷怒到喻青身上了。
    他的心境沒到那麽超脫的地步,即便知道對方無辜,也很難不心懷芥蒂。
    謝璟想,如果喻青識相些,不起肮髒的念頭,保持這種態度到最後,那他就勉強扮演個溫柔賢淑的妻子,和他相安無事地共處一段時日。
    這麽多年都過來了,這一年半載不過是零頭,反正“清嘉公主”是一定會在某天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