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海棠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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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爭渡洗完腳換好了鞋,扶著石頭正要往岸上走時,麵前倏忽伸來一隻手——在這片水光與月光交錯得亮堂堂的地方,她清楚看見那隻寬厚手掌上常年握劍累積起來的繭子。
她搭著那隻手借力,幾步跨過亂石,回到岸上。
她從謝觀棋胸口走過去時,謝觀棋低了下眼睫,盯著她發髻間那串琉璃做的紫色珠花。
礦石於月光下閃爍出晶瑩剔透的光彩,在謝觀棋臉頰上照出幾塊細小的光斑。他緩慢鬆了手,目光再往下,看見林爭渡揉了揉被他握過的手腕。
她手腕被握紅了一截,指痕清晰印在瓷白肌膚上。
第二天一早,林爭渡早起吃了兩塊現成糕點,隨後將窮奇骨架搬到院子中央,做二次處理。
劍宗的人辦事固然高效,但是在對待材料這件事情上就有些粗暴了。林爭渡用藥水化掉獸骨上殘餘的血肉後,發現窮奇的頭蓋骨頂上好大一個破洞。
破洞約莫半個手掌大小,還有蛛網一樣的裂痕以破洞為中心,往四邊蔓延。
下顎骨也碎了一角,還少了兩根肋骨。
林爭渡在那些劍痕上摸來摸去,摸著窮奇溫熱刺手的骨頭,等她摸到頭蓋骨上裂開的部分時,發現自己隻是微微用力,那部分頭蓋骨居然真的碎了!
林爭渡痛心疾首:“暴力!太暴力了!”
所以她才不喜歡委托劍宗的人找材料,每次送材料過來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
頭骨碎成這樣,是沒辦法用來做花盆了——林爭渡繞著巨大的骨架走了一圈,琢磨著是把它做成一個花架子挪到中庭去,還是略微加工挪去後院當小池景觀裏的擺設。
“窮奇骨?”
林爭渡循聲抬頭,看見謝觀棋從門外進來。
林爭渡驚奇道:“對,是窮奇骨……咦,你不在房間裏啊?”
謝觀棋:“院裏太窄,去外麵找了處空曠地方練劍。”
林爭渡一聽,也不關注骨頭了,快步走到謝觀棋麵前,扣住他手腕把脈——驟然被他人觸及脈門,謝觀棋指尖顫了顫,但是忍住了沒有把林爭渡推開。
林爭渡是大夫,給他把脈很正常。
謝觀棋在心裏這樣告誡自己,指尖的輕顫也被他慢慢壓下去。
林爭渡把了會謝觀棋的脈象,驚奇的發現此人體內靈力充盈氣息深厚——之前被疫鬼毒磨損的身體居然就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都還沒來得及給謝觀棋喂補藥呢!這恢複得也太快了吧?
林爭渡:“你練劍的時候會動用靈力嗎?”
謝觀棋回答:“隻是晨練,不會刻意調動體內靈力。但我自幼修行,體內靈力已經養成了周天自轉的習慣。”
林爭渡鬆開了他的手腕,頗為可惜:“你恢複得很快,暫時是用不上補藥了。”
謝觀棋重新看向那具龐大的窮奇骨——潤白的骨頭上還殘留水珠,顯然已經被林爭渡炮製過一番了。
他想到了中庭裏林爭渡種的那些花,便問:“你打算把它也做成花盆嗎?”
林爭渡搖頭:“這個頭蓋骨碎了,修不好,沒辦法做花盆,我打算把它做成一個花架子,或者擺件——具體做成什麽,我還沒有想好。”
看了眼麵前這個不夠完美的骨架,林爭渡的目光忍不住飄移到另外一尊十分完美的‘骨架’身上:謝觀棋此刻渾然不知道自己在林爭渡眼裏也不過是一具骨架,正仰著臉,微微擰眉盯著那尊被劍氣損壞了的窮奇骨。
忽的,謝觀棋偏過臉,詢問林爭渡:“隻要是完整的骨頭就可以嗎?”
林爭渡:“倒也不是說……是骨頭就行。像你們劍修對劍有自己的審美一樣,我對骨頭也是有自己的審美的。”
謝觀棋走進自己屋裏,不一會兒便抱出來一個禮盒,將其打開:禮盒內光芒閃爍,‘吐’出一具保存完整的夢魘屍身來。
比起過於龐大的窮奇骨,夢魘的體型就要小巧許多,但卻極為完整;通體潔白如美玉,就連那六對輕薄的翅膀都找不出一絲劃痕。
林爭渡不由得瞪大眼睛,像見鬼似的繞著這隻夢魘轉了兩圈,又伸手去觸碰它流光溢彩的薄翅——上麵還有些許殘存的靈力,令林爭渡隻是觸碰到,就感覺一陣神思不屬。
她連忙縮回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臉頰,以痛覺令自己保持清醒。
林爭渡抬起頭很驚喜的看著謝觀棋:“送我?”
謝觀棋點頭。
林爭渡:“這個夢魘好完整啊,你獵的嗎?”
謝觀棋道:“師弟師妹外出曆練獵回來,當做禮物送我的。我不獵四境的妖獸,太弱了。”
林爭渡自動無視了他的最後一句話,已經開始自言自語的糾結起來:“是做成花盆好,還是做成標本擺件好?”
“這隻夢魘的骨頭長得倒算標準,而且顏色很適合做花盆,我還沒有粉藍色的花盆——但我的標本收藏裏也沒有這麽完整的夢魘啊!”
林爭渡越想越糾結,眉頭緊皺的在自己腰上摸來摸去,一會摸下柳葉刀,一會摸下短匕首,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謝觀棋開口:“做個花盆吧,下回等我獵了夢魘,再給你做標本。”
林爭渡抬起頭看著他:“你不是說,不獵四境的妖獸?”
她清楚看見謝觀棋很淡的笑了下,唇角小幅度的往上揚起,“不獵四境的,獵六境的給你。”
他語氣輕描淡寫,但周身卻流露出一股理所當然的自信飛揚來,兼之眸光清亮,容貌秀美,倒叫林爭渡看得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
她不禁摸了摸自己鼻尖,訕笑:“那多不好意思。”
謝觀棋:“林大夫對我有救命之恩。”
林爭渡:“其實你師父付過賬了……”
謝觀棋:“我人事不省躺在病榻上時,是林大夫悉心照料,更何況我覺得我和林大夫很合得來——我也覺得,若孕婦遇險,應當先保母體,若有餘地,再保胎兒。”
林爭渡沒想到他還會提昨天的事,不過謝觀棋的話——不論真假,他這樣說,林爭渡聽了還是高興的。
藥宗弟子本就多性情孤僻特立獨行者,而林爭渡即使在藥宗這樣的地方,也屬於奇葩中的奇葩,否則也不會搬出來,獨居藥山之中了。
林爭渡用力拍了一下謝觀棋肩膀,開心道:“我也覺得我兩合得來!”
“行,那我就不推辭了。下次你如果再中疫鬼毒,我不收診金也會救你的!”
林爭渡心底有了主意,決定將夢魘屍體做成一個新花盆——不夠完整的窮奇骨在林爭渡這迅速失了寵,還沒來得及二次加工完,就被林爭渡又扔回了倉庫裏。
而林爭渡自己,卻認真的鑽進配藥室開始製作頭蓋骨花盆。
林爭渡喜歡用骨頭做花盆,並非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變態愛好——她既不嗜殺,也不喜歡傷害折磨別人。
她隻是單純的喜歡用骨頭製作成工藝品而已。
林爭渡覺得骨頭是活物身上一個很奇妙的組成部分。上輩子她曾經很認真的糾結過是要學考古去挖死人的骨頭,還是學臨床去開瓢活人的骨頭。
一做起手工來就忘記了時間,至於謝觀棋在幹什麽林爭渡更是無暇去管。反正她這院子裏也沒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無論是中庭的毒物還是她那一堆風幹的泡水的標本,都是在師父佩蘭仙子那邊走過明路的,所以林爭渡也不擔心謝觀棋去參觀。
白天的時間就這樣匆匆過去,林爭渡的骨頭花盆隻做了一半。
她困得哈欠連連,決定先在配藥室的小床上睡一覺,等明天起來吃飽飯之後繼續做手工。
房間裏的燭火熄滅之後,整個房間立即陷入一片昏暗,暗淡的月光從窗戶縫隙處照進來,照得工作台上半成品的藍粉色骨架瑩潤生輝。
骨頭旁邊的竹架上晾著一對完整的夢魘翅膀——當骨頭瑩潤的藍粉色微光流照到雪白薄翅上時,那對翅膀微微震顫起來,像是意圖□□的昆蟲,從翅膀上抖落下許多輕盈潔白的流光。
流光仿若螢火蟲,在配藥室內漫無目的的飄散,又很快被林爭渡熟睡時呼吸的氣息牽引,慢慢落到她身上去了。
*
林爭渡被敲門聲吵醒。
她迷迷糊糊的爬起來,像遊魂一樣飄過去開門——今天晚上月光不知道為什麽特別亮,特別白,把站在門口敲門的人也照得很清晰。
林爭渡看其他東西都糊糊的,隻有看謝觀棋那張臉特別清楚。
她想問謝觀棋有什麽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畢竟她是一個大夫,而謝觀棋是她的病患,病患半夜來敲大夫的門,十有八九是身上有什麽地方不適……
立在門口的少年前進一步,捧住她的臉。
林爭渡被捧得仰起臉來,心裏還在茫茫然——對方已經低頭親了下來。
他的鼻息也很近的壓下來,噴在林爭渡臉上。和他的靈根屬性一樣,呼吸都熱得嚇人,灼熱的溫度像是某種侵略信號,順著林爭渡臉頰,浸進她本能的呼吸裏麵。
林爭渡被親得往後仰,直到被謝觀棋托腰抱起來時,她不知怎麽的,居然還是感覺茫然,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來。
因為太過於茫然,以至於林爭渡甚至都沒想到自己要問為什麽,腦子裏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想不到——直至謝觀棋將她抱到了工作桌上。
皎白月光掠過林爭渡發頂,照在站在桌前高她許多的謝觀棋臉上,恰好照著他那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
於是那雙眼睛也瞬間變得格外清楚起來,清楚得能讓林爭渡看清楚每一根眼睫毛。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謝觀棋的眼睛,摸到他上鉤的眼尾,他垂下眼睫望她,不再是白日裏鋒利端正的姿態。
好似一下子變得很風情,很稠豔,像色字頭頂上掛著的那把刀。
明知道這把刀會剜掉人的心肝,但還是有風流鬼情不自禁湊近——林爭渡鬼迷心竅,仰臉親在他眼瞼下。
她之前隻注意過謝觀棋的骨頭,至多和他說話時會看著他的眼睛或者臉。
但至於他平日裏穿什麽衣服,身上有什麽掛飾;林爭渡還真沒有注意過。
她和謝觀棋的關係還沒有好到她會細致入微的觀察對方——甚至於就連謝觀棋的那張臉,林爭渡其實也沒有仔細看過。
但現在她知道了謝觀棋袖口護腕上有流雲紋刺繡,那刺繡粗糙,硌得人皮膚生疼。
也知道了謝觀棋腰帶上嵌有金屬扣鏈,解開時好清越一聲響。
一夜海棠夢,林爭渡驚醒之後,嚇得馬上洗了個冷水澡,順勢換下衣服。
換完衣服之後,眼見外麵天色剛起魚肚白,陰雲密布,根本不是她夢中那樣皎白晴朗的月亮。
林爭渡沒有睡意,又覺得心慌——做春夢不可怕,但是春夢裏出現認識的人那就很可怕了。而且林爭渡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夢見謝觀棋?
還夢得那樣……清楚。
想著想著,林爭渡不禁打了個寒戰,抱住自己胳膊搓了搓。結果剛走過轉角,她迎麵碰上了謝觀棋本人——
對方穿著一身黑色衣裳,單手持劍,頭發挽做利落馬尾,正往台階下走去。
林爭渡渾身一僵,下意識停住腳步。她現在還沒從春夢裏麵緩過神來,光是想到謝觀棋這個人,就覺得渾身別扭,更別提現在直麵對方。
但是怕什麽來什麽。
謝觀棋偏過臉看向她站的位置,確認是林爭渡後,他大步走了過來。他走得輕快,帶起一陣風,馬尾長發和衣角皆被風拂動。
林爭渡以前從來沒注意過謝觀棋穿什麽衣服,但今天明明晨光未亮,燈火昏暗,她卻覺得所見所聞前所未有的清晰。
謝觀棋的衣袖口有護腕,寸寬腰帶上嵌著金屬扣鏈,腰側特意留出來的放量大約是為了別劍。
謝觀棋:“你怎麽了?今天起這麽早,臉色也不好看。”
林爭渡不敢看他的臉,目光慌亂左顧右盼,“沒——沒什麽,就是,睡不著,起來走走。你……你呢?”
謝觀棋提起手中的劍,給她看:“我每天都這個時辰起來練劍。”
他那把劍是一把好劍,劍身弘光亮如朗月,那道劍光好死不死映到謝觀棋臉上,把他那雙鋒銳逼人的桃花眼照得纖毫畢現。
林爭渡霎時嚇得連退數步,後腰撞上走廊圍欄。她下意識伸出一隻手撐住圍欄,雪白手背上青筋亂跳,麵色卻赤紅發燙,心跳也快得要命。
和夢裏不一樣——林爭渡很清楚的分辨出來了,現實裏的謝觀棋絕不會像夢裏那樣媚態糾纏,眼波流轉。
他的眼清亮端正,正如他手上那把劍,鋒利中自有一股兵器特有的冷和銳。
“你是不是發燒了?”謝觀棋眉心一擰,關切擔憂的望著林爭渡。
林爭渡伸手捂住自己臉,含糊應付了他兩句,飛快的跑了。
被留在原地的謝觀棋摸不著頭腦,思來想去,覺得林爭渡大約是真的病了。
也沒人規定醫修不能生病,更何況林爭渡似乎也不是什麽正統醫修。
謝觀棋一直惦記著林爭渡疑似生病,練劍時一會想起對方赤紅的臉,一會又想起前天晚上,他拉林爭渡上岸時,在林爭渡手腕上留下的紅痕。
謝觀棋此人,自幼於練劍一道實在是天賦絕佳。所以他從來沒有當弱者的時候,遇到的對手也都是個頂個的硬骨頭,還是頭一次意識到修士裏麵也會有林大夫這樣——
弱不禁風的類型。
不會被疫鬼毒這樣可怕的東西毒死,但是會自己生病。
不過也沒什麽,人各有所長,林大夫精於醫藥,這點強過他百倍。
雜念過多,練劍也是辜負劍。謝觀棋幹脆收了式,坐在山頂等待日出。
等到看完日出,謝觀棋收劍下山。
小院一如既往,林大夫躺在搖椅上,臉上蓋著一本書。
謝觀棋聽她心跳,並未睡著,便走到搖椅邊半蹲下來:“林大夫,你好點了嗎?”
林爭渡把蓋在臉上的書本拿下來,露出一張因為沒睡好而有些蒼白憔悴的臉,幽怨的望向謝觀棋。
可惜謝觀棋沒有察覺她目光幽怨,隻是很擔心的皺眉:“你給自己開藥了嗎?怎麽臉色比早上那會更差了?”
“那時候至少還是紅的,現在居然全變成白色了。”
林爭渡把書本舉到謝觀棋麵前,用手指敲了敲書頁——謝觀棋順勢去看她手指的地方,發現這是一本專講珍奇妖獸的古籍。
這一頁恰好講的是夢魘。
將夢魘的翅膀曬在月光底下,翅膀就會抖落鱗粉。若將鱗粉灑在身上再入睡,就會做夢。
謝觀棋看完了,沉思片刻,抬起頭詢問林爭渡:“你想做夢了?多夢擾眠,會睡不好的。”
林爭渡:“……你不知道夢魘的翅膀有此效果?”
謝觀棋:“不知道,我獵妖很少留全屍。”
怕林爭渡誤會,謝觀棋又補充道:“以前是覺得沒有必要,但若要獵物全然完整無暇,我也是辦得到的。”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給你找來的夢魘屍體會比這一具更加完整。”